让一个人死亡,到底需要多大的力气?
这个问题放在一天前,全兴还懵然无知。而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少年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茫然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婶侄两人,眼睁睁的看着宋方贤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微弱,再次变得急促。
他的鼻翼扇动着,脑门子上沁出星星点点的细汗。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就算孩子都知道,这人……怕是没啥指望了。
关蓉悄无声息的收起了匕首,袖子里抖出一个黏糊糊的软体动物。杀死全兴,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几个圈,最终还是抛之脑外。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取得宋方贤身体的控制权,无论是谁杀死了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这消息走漏出去。她望着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的少年,柔声劝慰道:“兴儿,别怕。”
“婶儿……”少年抬头看着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女,欲哭无泪道:“我……我杀人了。”少年此时此刻,满脑子想得是小时候看到的死刑现场,悬挂的绞索,沉默围观的群众,全副武装的士兵,闪亮的刺刀……
“谁说你杀人了?”关蓉道:“你看……宋队正不是没事吗?”
不得不说,人类的反抗意识与动物相比,差之甚远。软体动物毫无滞涩的接管了宋方贤的肉体控制权,他已经开始死亡的肌体开始迅速恢复工作状态。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的站在少年面前。
“他……他!”少年惊恐的尖叫了一声。他明明看到这位队正的脑袋开了瓢,在自己面前蹬着腿,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果说之前的愤然出手是为了维护家人的正当防卫,那么之后见死不救就是赤裸裸的谋杀。
现在,宋方贤活转过来。他这个杀人凶手怕不是马上就要被落实了。和颜悦色的张安全官会马上变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带着士兵来抓走自己。牢房、绞索……少年的思维混乱了,他尖叫着朝后退去,宛如看到了魔鬼在眼前复生。
下一秒,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关蓉揽住了他的肩膀,纤巧的手臂将少年紧紧抱住。“别怕,别怕……兴儿。”关蓉低声安抚着少年。“宋队正不会责怪你的。你说是不是?”她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正在努力掌握语言技能的后裔。
“细……”宋方贤嘴巴里吐出一个意义难明的字眼,过了好久才恢复了正常。“是。”
少年感觉自己恍若做了一个噩梦,这噩梦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宋方贤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会活转来?他死就死了,他和婶婶一起逃走就是了。活转来,就意味着他这辈子都要和“杀人犯”这个名头捆绑在一起,挣扎一辈子都挣脱不开。
关蓉知道他心里惧怕什么,轻柔抚弄着他的头顶,安抚道:“只要我不说,宋队正不说。没人知道。”
“但宋队正一定会说的。”少年猛烈的摇头,他不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他不会,相信我。”关蓉道:“他是我们的人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欺负我们了。”
“我不信。”少年只想逃走。
“你必须信。”关蓉道:“忘掉那事情吧,现在去跟宋队正取粮食。”
“可是……”少年还想说什么,但是关蓉却把自己的唇凑到了他的面前。双唇相接,少年倏地睁大了双眼,躺在床上仿若腾云驾雾一般。
宋方贤如同木头一样站在一旁,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现在你相信了吗?”关蓉舔了舔湿润的嘴唇,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他是我们的人了。”她伸出纤指点着少年的胸口,认真道:“我们的人。”
心事重重的少年跟着“宋方贤”出去领粮食,少女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他们两人走出院门。小脸垮了下来,懊恼的双手抱头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全兴猛地推开了门,背着一大袋粮食出现在父母面前。“我把粮食带回来了。”
“你婶儿呢!”子德媳妇完全不关心粮食的问题,目光越过全兴,看向他的身后。少年的身后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少年张口结舌,吭哧了半晌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关蓉在哪儿他心知肚明,但是他怎么说才能说得清?憨憨傻傻的叔叔用童真的目光看着自己,难道让他说:刚刚跟你的“老婆”接吻了吗?
这样说得话,怕不是要被爹妈活活打死吧?对于少年而言,这无疑比自己失手“杀死”了宋方贤还要可怕。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得知宋方贤并没有死。对自己的态度反而毕恭毕敬的。这让少年左右为难,纠结无比。
偷食禁果的兴奋,失手杀人的紧张,初步掌控人的得意……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的脑海极度混乱。正当他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时,忽然听见一声天籁般的柔美嗓音。“你们找我干嘛?”
“妹子!”子德媳妇赶紧一步抢了上去,拉住关蓉嘘寒问暖起来。“那王八蛋没把你怎么样吧?”
“哦。没什么。”关蓉似是心虚的望了全兴一眼,看他神色不像出卖了自己的样子。心中笃定下来,若无其事道:“我刚一进他家,全兴也到了。姓宋的倒也没说什么,直接就让全兴把粮食背回来了。我又拐了个弯,去女子联合会那里看了一眼。”
子德媳妇完全没有起疑心,只道儿子是因为背了一大袋粮食一路回来有些累了。亲亲热热的拉着妯娌的手走到屋子里,出门在外,还是要有个贴心贴肺的女伴一起才安心。
一家子人忙着拾掇自己的新家,顺便做好再次出发的准备。咸阳新村的几十户人家大抵都是这样,只不过平静的时间没有维持多久,全兴就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手里的粮袋掉落在地上,饱满的颗粒洒落一地。他浑然不顾,踮着脚尖朝门口处望去。
“眼睛朝哪里瞅哩!”全子德从他手里捞起已经半空的粮袋,不满的嘟囔了一句。看见儿子满脸惊慌的模样,不由得愠怒道:“慌啥慌?出一趟门跟丢了魂儿似的!”
子德媳妇赶到门口把房门打开,她心里也在嘀咕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不过房门一开,她的担忧就都没了。一个少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大块肋排,笑眯眯的望着她道:“全家大婶,这是队正吩咐人送来的。队上的老牛今天不知为啥死了,队正知道大家伙儿舟车劳顿,一路上没吃好睡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牛肉分给大家伙儿。我家正好住在您附近,就自告奋勇给您送来了。”少年正是庞春江,他到全家来送牛肉,目的绝对不是子德媳妇想得那么简单。
宋方贤会有那么好心?子德媳妇说什么都不会相信。心中想归想,可手里的动作却不慢。赶紧把庞春江手里的肉接过来,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客气话。没有看到“老同学”的身影,少年隐隐有些失望。眉头一纵,计上心来。顺口胡诌道:“安全官有吩咐,请关队正到村公所去一趟。商量商量明天出发的事情。”
“我才是正的,安全官为啥不叫我?”子德媳妇不解问道。
庞春江干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话已经带到,我先告辞了。”说着,礼貌告别。
过不多时,果然看见关蓉从全家院子里走了出来,脚步匆匆朝村公所的方向走去。
庞春江从暗处闪出身来,悄悄缀在关蓉背后。两人一个恍若未察,另一个小心尾随。走了许久竟已经走出了村子,来到了旷野之中。关蓉停步顿足,背着手转身笑道:“师兄走了这么长的路,是不是有点累了?”
“若不是亲眼看见,我都以为你早已经死在咸阳的某个无名小巷,并且此生深信不疑。”庞春江小心的跟她保持着距离,冷冷回答道。
“怎么,把我哄出来就是为了说这种事情么?”关蓉不为所动,“难道不想问我一些问题?”
“不想。”庞春江坦然道:“那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与谷雨学妹的恩怨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无关。我只想告诉你,不要碍我的事。否则……”少年粲齿一笑,笑容中杀机迸现。“兴许我会再杀你一次。”
“这话正是我想对你说得。”关蓉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在这里可没有你的老师帮你了。”
“那我们素不相识;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庞春江道。
“是啊,只是路人。”关蓉袖筒里的刀锋若隐若现。
“那么告辞。”庞春江略微欠身一礼,快速的从关蓉面前消失。关蓉轻轻呼出一口气,在野外绕了一圈,重新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嗅到了院子中萦绕着的浓郁香味。
子德媳妇端着一大盆肉块从厨房中走了出来,看见她笑道:“这丫头贼精贼精的,肯定是闻见肉味就跑回来了。”
关蓉嫣然一笑,走上前去帮着嫂嫂拾掇。“还是嫂嫂最懂我。”她柔声说着,眼里写满了柔情。
“小馋猫,给你留的。”子德媳妇端来一碗肉块,悄悄朝着她的方向推了推。“谢谢你帮这个家,做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