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的日子须臾而过,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时候。全子德一大早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昨天夜里和媳妇折腾了半晚上,以至于早晨起床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老腰隐隐发酸。他捶了捶背,从卧室走到院子里,正好看见全兴早已经起床,吭吭哧哧的将粮食帐篷搬到发给自家的小车上。
儿子最近变了很多,全子德发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但是这样究竟是变好还是变坏他却说不清。沉默的少年的脸色忽阴忽晴,只有在对着他婶母的时候话才会比平常多那么几句。
“别把力气都用光了,歇会儿吧。”全子德走到他身边,接过儿子手里的家什。
“嗯。”全兴默默点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自然已经清楚父亲的嘶吼和母亲的呻吟所蕴含的真意。只不过在他的脑海中,总是回味着那倾心的一吻。每次情不自禁的想起来,巨大的负罪感环绕着他,要将他淹没在深不见底的罪孽之海里。他很想沉沦下去,但道德的绳索总是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给他最后的拦阻。
少年的苦恼无人可知,也无人可以消解。他也只好沉默下去,将负面情绪都积攒起来。
移民新村距离天海城仅有八秦里的距离,据说在一年前,这个地方还是尸山血海的战场。移民们沿着大路出发,不时看到身穿笔挺军装的军人或骑着战马,或者步行从他们身边经过。战争的气氛环绕在他们周围,真切而让人恐惧。
在咸阳的时候,战争存在于茶馆里,说书人的嘴巴里以及街头巷尾散发的报纸里;而在天海城,战争于他们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队伍里有不少人在做着穿上军装走上战场的白日梦,但那终归只能想想而已。
故地重游,给每个人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比如关蓉,一方面感受到与自己的母体越来越近,一方面被宿主所遗留的种种复杂情绪左右;又比如渔翁,回想起个把月前那次不怎么光彩的经历,脸色也更加阴郁起来。
庞春江没有左顾右盼,邻近天海城才是他真正需要关心的。世界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如果说帝国国内有哪些地方碰见熟人的几率最高,那么天海城算是其中一个。孙铿带来的少年营实习生们大多都驻扎在这里,如果被他们碰上并且认出来,放在有心人眼里,无论怎么解释都是麻烦。
忽然,他深深的垂下了脑袋,眼睛盯着地面。下一刻,一匹神骏的战马从他的身畔经过,战马上坐着一个神色高傲的少年。少年的胸前佩戴着一枚银星和一枚不明含义的勋章,他并没有注意到隐藏在身边的老同学,心事重重的骑着马朝不远处的天海郡郡守府赶去。
“那人是谁?”战马走远了以后,渔翁才识趣的把自己的问题问了出来。
“是贺铭。”庞春江自失的一笑,“他不一定认识我,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那小子今年有十六岁了吗?已经是三级卫将了。”渔翁哂笑道:“你们少年营内部,是不是谁的姿色出众,谁就爬得快?”
渔翁话里话外,恶意满满。庞春江却懒得跟他置辩,淡淡解释道:“他是天上飞的,军阶升起来自然要比地上走的要快一些。”
“天上飞的?”渔翁若有所思,沉吟道:“不得不说,你们家院长所图甚大。这飞艇才投入现役多久时间,看看那少年的模样,至少已经训练两年了吧!”
庞春江才懒得告诉他,在飞艇没有服役的时候,他在咸阳少年营经常会看见飞艇在天上转悠。他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此时已经是帝国最精锐部队中的一员。想起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少年也有些怅然,叹了一口气后就随着大队移民穿过了城市,奔向属于自己的远方。也许这次任务结束之后,再跟贺铭见面时,谁先敬礼可就说不定了。
……
贺铭并不知道自己的同学就隐藏在移民队伍里,跟自己暗暗起了竞争之心。他已经到了郡守府的大门外,翻身从战马上利落的跳了下来。
院长在三天前已经抵达了天海郡,第一件事情就是召集目前所有在执行任务的艇长们集合。贺铭刚刚打了报告准备回乡探亲,接到命令之后也放弃了休假的机会,骑着马一路从南方一号兵站赶了回来。在新成立的空军部队中,孙铿这个名号比现任部队长官都好用。那些听调不听宣的艇长们,可以把蔡韶的命令拿去当手纸擦屁股,却不敢违忤孙铿的意志。
门口的岗哨检查了贺铭的证件,挥手放行。“贺艇长,北方统帅正在郡守府第三会议室等着。请您到了之后就马上过去。”
贺铭品咂着哨兵嘴里的那个称谓,“北方统帅”真的有那么一点威风凛凛,权倾天下的味道。不过在军界内部,这样的称号没有一点实际意义。统帅部并没有给孙铿一点权限,王素离开石湖关前往西京就任之后,帝国北方战区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由此可以清楚的看到,统帅部并不愿意让陈暮或者孙铿其中的任何一人独揽北方军政大权。也许他们是想用这块巨大的蛋糕引诱孙-陈两人的联盟出现裂隙。
但那毕竟属于更高层面的较量,对于贺铭而言,那种较量太过遥远和虚幻。他就算想到了也不可能现在就插手进去,助自家院长一臂之力。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些身上贴着明确标签的中下级军官们来说,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是对他们的领袖的最大支持。
一路畅行无阻,径直走进第三会议室。刚一推开门,贺铭就被烟气腾腾的会议室里的状态吓了一跳。要不是大家都安然无恙的坐着,恐怕他立刻就会夺门而出去召唤救火队了。虽说艇上不能抽烟,但大家也不至于如此烟瘾旺盛吧。帝国最年轻的艇长抽了抽鼻子,很不习惯这烟雾缭绕的恶劣状态。他双脚并拢,摆出一个标准无比的立正姿势。
“老师,抱歉我来晚了。”
“会议才刚刚开始,不算太晚。”孙铿在烟雾中抬起头来,朝他亲热的招了招手。在二十六位艇长中,贺铭是唯一一个坚持着称呼孙铿为“老师”而不是他的官名的人。也正是因为他的坚持,才得到了孙铿对他更多的关注。当然这只是其中最为微不足道的原因,主要的原因还是贺铭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关于飞行的强大天赋。
贺铭不敢朝房间内部走,那里是烟雾的“重灾区”。彷如驾驶飞艇一头撞进了团雾,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显然有些夸张,但数米之外就看不清人的脸孔绝不是虚言。
伸手接过勤务兵送过来的会议文件,贺铭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棘手的任务能够让最讨厌烟雾的艇长们一个个化身为“烟雾制造机”,毫不犹豫的把好端端的一个会议室变成火灾现场。
翻开文件扉页,一行娟秀的小字立刻攫夺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三月三日北方春季攻势作战的计划——空军部队执行新式战术的几点要求”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默读了几遍,心中忖思了片刻,手指按在文件上,一行一行的快速浏览了过去。简而言之,孙铿在春季攻势中队新生的空军部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不再将飞艇部队控制在纯粹的火力压制任务樊笼中,而是充分发挥出飞艇那恐怖的运载能力,提出了“跳跃式”占点的新式战术。孙铿形象的将新型战术命名为“蛙跳战术”。
勤务兵端着盘子送来了清水和烟卷,贺铭几乎是用抢的拿过了一枝烟卷,用并不熟练的动作点燃了一支烟,加入了制造烟雾的大军中。这是又一次能让在场的艇长们建立功勋的大好时机,当然伴随着荣耀一起到来的还有不可预见的危险。
在敌方控制区域内空降突击部队需要飞艇将高度降低,而高度降低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敌军打击的可能性成倍增加。贺铭心中快速权衡着利弊,此时听见孙铿的声音响了起来。
“各位,有什么看法的话可以提出来。如果没有异议的话,作战计划将会正式提交给统帅部。”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贺铭高高举起了右手。“老师,我有几点担忧。”
众艇长纷纷侧目以视,孙铿提出来的计划面面俱到,让艇长们自己来想,恐怕都不会考虑的如此全面。偏偏这个小家伙却要站出来提什么担忧,故作惊人语,想搏得关注么?
孙铿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点头允可道:“贺铭,你可以站起来说。”
“是。”贺铭站了起来,感觉脑子有点晕。他不假思索的丢掉手里还剩下多半的烟卷,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朗声道:“学生第一个担忧是,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我方取得完全制空权的条件下。一旦出现了敌军空军部队,那么我方笨拙的飞艇恐怕不是敌方猛禽的对手。对此,不知道老师您是不是考虑过了。”
蒙蒙烟雾中,看不清孙铿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我想听听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