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院和全子德一家子栖身的小旅馆距离不远。老母亲漏风的嘴巴里说得最多的名字还是她一辈子都放不下的幺儿。尽管全家三代人一颗汗珠摔八瓣挣出来的大瓦房已经改了别人的姓氏,尽管她的长子马上就要面临跟亲爱的孩子们骨肉分离的现实。
全子德心中悲苦,却又不能违忤了母亲的意思。双手捧着母亲的手道:“娘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明弟的吃;有我一件穿得,就有明弟的穿。”
“放你娘的屁!”老母亲听见他的许诺,已经歪斜了的嘴巴里喷出一句字正腔圆的家乡话。“没你的吃,也不能饿着你弟;没你的穿,也不能冻着我的明儿!你要是敢慢待了他,我……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娘,别生气。我听你的,全都听你的。”全子德连忙答应着,不管不顾的答应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全母这才消气,伸出袖子擦了一把口水,重新躺下来含含混混得道:“我倦了,你回去吧。”
全子德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带来的白肉和干粮,放在母亲床前。“娘,我回去了。”
“嗯。”全母微微阖着眼睛,似是一天的奔波下来,她这把老身子骨也快要累散了。要不是这两条腿不听使唤,她非得跟着全子德一家子北上不行。没了她在一旁看着,自己那幺儿怕是要多吃多少苦。一想到此处,她便伤心起来。连全子德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怎么清楚。
全子德顶着风雨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小客栈仿佛鬼蜮一般,一个鬼影儿都没有。他蹑手蹑脚的爬上二层楼,便看见自己的弟弟席地而卧,睡得正香甜。自己的大儿子靠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自家媳妇搂着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两个小家伙脸上兀自挂着湿漉漉的泪痕。
他叹了一口气,将捂得暖烘烘的大衣解下来,盖在全子明的身上。又脱了棉袄,盖在全兴的膝盖上。全兴乍然醒了,望着父亲精赤着上身,忙托着棉袄递还回来。“爹,你穿着。我年轻,抗冻。”
“屁。”全子德斥了一句,“别把膝盖冻坏了。冻坏了就干不成重活了,和你叔叔一样。”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肌肉,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笑容:“你爹爹我才是真的抗冻。”
子德媳妇被两人的对话惊醒,小心安顿好了两个孩子,披衣下床来,从被褥堆里掏摸出一件做工精美的锦裘来,不容分说硬生生套在男人身上。“夯货!大冷天你冻死了,我们娘四个就只有等死一条路。没吃饭吧,锅里还给你留着干粮呢。”
全子德打量这件眼熟的锦裘,骤然想起了这件衣衫的来历。忙不迭的脱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叠好了交还到媳妇手里。“这是娘给小明亲手织的冬衣,我怎么能穿?快些拿回去。”
“就那条癞皮狗分得清锦衣和麻衣的区别?”子德媳妇嗤笑着将锦裘展开,硬套在男人身上。“你得永远记住,现在你是咱们的顶梁柱!你倒了,我们家就全完了。要么我们都冻死饿死街头,要么你就带着我们好好的活着。穿还是不穿,你看着办。”
全子德自忖说不过牙尖嘴利的媳妇,老实的披在身上。打量着妻子眼角的细纹,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那么能说,下午见官的时候怎么不替为夫多说几句?”
“对外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们女人看好你们和孩子就成了。”子德媳妇狡辩了一句,转身端过铁锅,将锅里为他留下的饭菜端上桌来。“你肯定饿坏了,快点吃吧。明天咱们还得上山送他俩呢。”说着眼圈一红,险些又掉下泪来。只是怕刺激到男人已经深受伤害的心,死死咬着嘴唇,硬挺着一滴眼泪都没流。
全子德没舍得动碗里剩下的白肉,明天的饭食肯定不会像今天这样丰盛,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的关键时刻,所有的营养都应该留给他们吸收。他只蘸着肉汤干咽了两块干粮,又喝了几口凉水。这点饭量现在连自己长子的一半都比不上了。他今年才三十三岁,正是青春鼎盛的年纪。可华发早生,对着镜子看自己,那张陌生苍老的脸让自己都不敢相认。
“明天我们都去送他们俩,子明可咋办呐。”全子德苦恼的道。
“那条癞皮狗锁起来就是了,谅他也解不开那条绳索。”子德媳妇不屑道。
“可他是我弟弟,娘可是再三交待了,要我照顾好他。”全子德一提起这个话题,就开始忍不住跟媳妇发急。
“照顾好他,再给咱家来一次这样的灭顶之灾是吧?那条癞皮狗还不如死在监狱里落得坦荡。”
子德知道媳妇儿嘴硬心善,弟弟碗里剩下的白肉他可都看在眼里了。沉默了几秒钟,他的目光落在全兴身上。
“明天你先去看奶奶,然后回来看着你小叔。”
全兴虽然也很神往那传说中的少年营,但他更喜欢跟自己的奶奶呆在一起。眼看就要分别了,不知道再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看到老人佝偻的身影。他不敢想下去,只能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抓紧一切时间来跟祖母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行。”全兴没犹豫太久。
全子德这才放下心来,吹熄了灯,跟媳妇一起躺到床上去。一家子人蜗居在一间房子里,夫妻两人都和衣而卧。不多时之后,就听见弟弟和儿子发出均匀的鼾声,全子德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乍一从车间里退出来,还有些不习惯。平常里自己可不是这样,向来是沾枕头就能听见自己的鼾声。可是辗转了大半夜,他发现自己依然还是精神的很。似乎白天的奔波和工厂里的生活比起来,还是工厂里的生活更加劳累一些。
耳边似乎传来呜咽的洞箫声,听着声音不远。也许是哪个将要离开家乡的游子发出无奈的悲鸣。全子德感同身受,心情低落。听着那洞箫声在耳畔若有若无的响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过去。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天光从窗户缝里照射进来的时候,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床铺空荡荡的,他暗叫了一声“糟糕”,慌里慌张的套上衣服裤子,朝门外奔去。
子德媳妇端着碗从里屋走出来,看见自家男人慌张样子,嗔了一句道:“你着急着干嘛去?”
“要迟到了。”全子德把话说出来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工人了。身形猛地顿在门口,扎手扎脚的站着,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
“去洗漱一下,顺便把孩子们都叫回来吧。吃过早饭就该送他们上山了。”
子德媳妇催促了一句,她放下饭碗,走到窗前凭栏朝外望去。孩子们总是无忧无虑的,这会儿似乎已经忘记了今天将要与父母分别,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两个小家伙有哥哥带着,跟傻傻的叔叔一起玩的欢快。
“让他们多玩会吧。”全子德坐下来,照旧是掰了块干粮蘸着肉汤果腹。瓮声瓮气道:“今天分别,再见面怕是要很久以后了。兄弟们之间的感情可不能淡了,全兴已经是大孩子了,得要有个长兄的样子才行。让他心里多记挂弟弟和妹妹一点,以后才能领着他们继续生活下去。”
“就会讲些大道理。”子德媳妇白了他一眼,伸出筷子稻了一筷子碎肉填进男人的碗里。“赶紧吃,吃完了就把他们喊回来。”
全兴领着小叔,两人用绳子紧紧的连在一起。他们站在门前,目送着父母抱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走出客栈。
全子德回头看了儿子一眼,闷声道:“你看好小叔,最多下午我们就回来了。”
全兴心中兴起一股离别的哀愁,他想走上前去抱住弟弟,捧着他的小脸蛋再亲一亲。可是脚步挪动着,终究是没有迈出步去。全子德看出了儿子心中的不舍,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将全二泉举到全兴面前,念叨着道:“二泉,亲亲哥哥。”
“不嘛,哥哥臭。”二泉拧着身子抗议,他小小的心灵里还没办法承载更多的感情。但是全兴不一样,不管不顾的抱住弟弟,大滴大滴咸涩的泪珠落在弟弟的后背上。
子德媳妇生怕长子的软弱击垮了一家人好容易积攒起来的决绝,咳了一声提醒道:“当家的,咱们该走了。”
全子德回过神,从全兴手里把二泉硬抢了回来。冷着脸吩咐道:“看好你叔叔和奶奶。”
全兴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去送送弟弟。他抹了一把泪,拧着头不满的答应道:“是——”
听出儿子心中的情绪,全子德破天荒的没有发怒。重重的叹了一声,抱起二泉朝外走去。全兴倚着门框直到看不见父母和弟弟妹妹的身影了,这才转过身来,扯了扯小叔腰间的绳子,沉着脸道:“走!我带你去见奶奶。”
全子明沉思了一会儿,没想明白这个奶奶跟自己有啥关系。双手绞着衣襟问道:“买不买糖糖?”
全兴摸了摸衣兜,兜里有父亲留下的两张饭票和一枚钢元。他冷着脸点了点头,道:“你只要听话我就给你买。在奶奶面前不许说我爹娘不是,要是说了,以后一颗糖都不给你买。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