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子德却分不清啥叫广告,啥叫新闻。听见这么具有煽动性的话语,不由得感觉到一只小手不住在心里挠啊挠的。他悠然神往道:“金统计,北方真有报纸上说得那么好?”
金贤明心中冷笑,嘴上却不敢明说。茶坊里人多嘴杂,一不小心给自己一顶诋毁现政权的大帽子砸下来,全子德的今天就是他金贤明的明天。嘴里含含糊糊道:“报纸上怎么能骗人呢?他说好就一定是好的。这可是军研院的院长说的!”
“真有那么好,我也想去。”全子德道:“哪里能报名?”
“老全!你可想清楚。去北方不是小孩子玩泥巴过家家,一个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金贤明苦口婆心的劝道。
“我一不犯法,再不偷盗。谁砍我脑袋?”全子德满脑子都是金灿灿的帝国金币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声响,央求道:“金统计,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吧。到底是哪里能报名?我这就去报名。”
“你就忍心把老婆孩子扔家,自己去搏命?”金贤明眼睛一瞪,压低了声音道:“手里紧巴了就跟我说,我能给你掂地些救急。这个可是决定一辈子的大事儿,你可要慎重考虑,人哪有一帆风顺的时候?可别被眼前的困难蒙住了眼。”
全子德被他说住了,迟疑了一会儿。过了许久,望着桌上碟子里剩下的一个蒸饺,忽然打定了主意。“金统计,我谢谢你的豪爽。但你也知道,我家里已经是这情况了,不用别人说什么,十年二十年能翻身过来就是祖坟冒青烟儿了。闹不好,过几年熬冬熬不过去,全家都当了路倒儿……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金贤明沉默,全子德说得已经够透彻了,现在没打仗的时候,大家还能接济一二;到了战时,大哥不笑二哥,都是半斤八两,填不饱肚子的情况。全子德一家的下场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他也只好叹了一声,拍着全子德肩膀道:“全老兄,我还是想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工厂里的报酬虽然不多,但总比北方安全啊。魔崽子指不准什么时候就杀过来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可就没活路了。”
“现在也没活路啊。”全子德哀叹道:“到了那边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发财的机会。就告诉我报名的地点吧,早去好抢个好位置。”
金贤明没法,只得指着报纸上最末一行小字道:“咸阳城第一大街,郡守府在那里设了报名的台子,每个去北方的人都能得到三十钢元的安家费。要是全家都去,还可以免去路费并且供给一路上的餐饮费。全老兄,你可想好了。你走了,你的老母亲和疯弟弟怎么办?留在这里,就是个死啊。”
“您放心好了,我断不会作出丢了他们的狠心事的。我会带着他们一起走。”全子德咬了咬牙道:“等我在那边过好了,说不定就能定居下来了。到时候把祖坟再迁过去,家里的孩子要是有一个争气的,说不准能求个一官半职回来。到时候就不像我和他叔叔那样,是个人就能欺负一下了。”
“那就祝你好运了。”金贤明道。
“但愿吧。”全子德伸筷夹起蒸饺,填进嘴里咀嚼着。“自从家里出事以后,孩子们就再也没吃过一顿肉。我这个当爹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当工人没有出路的,趁着我还有打拼的力气,就给孩子们搏一次顿顿都吃上肉的机会。”
金贤明心里一酸,从兜里摸出几个金元塞进全子德手里。“路上带着,我也没时间跟同乡会里的其他弟兄们说,要不然得给你整治丰厚的盘缠。”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去的宴席有肉吃。”全子德没拒绝他的好意,接过金元郑重收了起来,站起来道:“山高路远,后会无期。金统计,咱们就此别过吧。”
“走到哪里都别忘了咱们是金州郡人。”金贤明道:“等你发达了,兄弟我去找你混饭吃。到时候还给咱整一盘蒸饺就行。”
“一定。”全子德大步走了出去,金贤明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茶坊的大门处,心中没来由的一酸,再也没了喝茶的心情,挟着报纸出了茶坊,朝着自己的家中走去。
咸阳第一大街,郡守府门前报名处。
天气还是有点冷,穿着薄袄在郡守府里走动了几回,萧若立刻就感觉手脚就都不是自己的了。想起在外面办公的办事员们比自己更苦,他连忙签了一张单子,吩咐办事员去取暖室领几个手炉送过去。也只能帮到这里了。他惆怅的想着。
办事员接过单子,能体谅下属的长官可不多见。他有些惋惜的想。“郡君……我们都舍不得你。调令已经没有办法更改了吗?”办事员小心的问道。
“是啊。”萧若叹了一声,意兴阑珊的摆摆手道:“别让外面的僚属冻坏了。快些领了东西去吧。”
办事员欠身,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萧若在清冷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倍感无聊。站起身来也走了出去。
他径直走到郡守府门前,见报名桌前空空荡荡的,没几个报名的。三两个办事员正捧着手炉,坐在报名桌后面跺着脚取暖。
“没有人报名就进去暖和一会儿。”萧若走过去道:“没让你们在这里死盯着。”
办事员见郡守跑出来跟他们一起受冻,连忙站起来回道:“倒也不是没有报名的,只不过第一天的缘故,大家也许都还没得到消息。”说着,他将面前已经填了一半的花名册呈到萧若面前。
萧若随意洒了一眼,轻笑道:“都是些破落户,二流子之流。当真以为北地真的是随手就能捡到金子的仙境么。去了也是送死的料!也罢,把他们送走了,咸阳这地界儿倒还能清净几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一个老成的办事员道:“除了活不下去的破落户,有家有口的正经人家谁会去北方打拼?那可是提着脑袋玩命的活儿。”
“嗯。”萧若随口应了一声,“盯紧些,小心别让那些二流子把钱骗走了人又不去。必要的时候动用巡捕队的人,硬押着也得把人给我押上火车。每个郡都有任务的,完不成可是要挨批的。”
“我们都记着呢。”几个办事员凛然回答道。萧若见事情已经交待清楚了,外面的天儿确实有点儿冷,便举步准备回去。这时见街角转过一辆平板车,车上衣物被褥堆积成一座小山,隐隐还能看见一个老人半躺在小车上,花白的头发随风舞动着。萧若心中迟疑,这时节搬家的人可不多,难道是有冤情人家过来告状的?
心中还没转过念来,就看见那平板车穿过大街,径直朝着郡守府门前驶来。萧若这才看清楚,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正卖力推着车子,身边跟着一个半大小子,稚嫩的脸上露出疲惫的表情,但依然还在奋力的帮着大汉推车。
平板车后,跟着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妇人手里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手里抱着一个小的。腰里还系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尾部缠在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上。那年轻人倒是乖觉,只是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丝痴笑,双手连连摇摆,嘴里一迭声说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真是要搬家?”萧若驻在街角,看着这举家出行的一群人。下意识的左右打量了一眼,没有看到郡守府附近有空置的房子。心中念如电闪,骤然明白了过来。难道这家人是听着消息要来报名迁民的?
果不其然,那大汉将车推到报名点前放下,俯身安顿了一家老小,转过头来略有些畏缩的看着报名处三四个办事员和萧若。几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妇人怀里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一哭不要紧,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儿也开始哭嚎。妇人哄了这个哄不下那个,急的满头大汗。平板车上的老妇人也抽抽噎噎起来,低沉嘶哑的哭声夹着低沉的咳嗽,半大小子眼中有泪,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轻轻拍着老妇人的背,一边用略带仇恨和困惑不解的眼神望向那大汉。
那痴痴傻傻的年轻人倒是没随大溜的跟着嚎哭,试着解了解绳子没有解开,双手连连摆着道:“别问我了,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全子德环视一家老小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禁大怒。“嚎什么嚎?又不是上刑场!都给我住口!”
被他一声怒喝,老妇人以下都乖觉的闭上了嘴巴。可是目光跟萧若对上,好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又腾地一声烟消云散。嘴唇嚅喏着,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将话说出来。
好在办事员也是跟平民百姓打惯了交道的,忙站起来道:“这位老哥,可是来办事的?来来来,到我这里来。”
“哎!”全子德应了一声,走到报名桌前。迟疑了很久才期期艾艾的道:“可是征人去北方的报名台子?”
“是啊。”办事员答了一声,问道:“老哥你这是全家老小一起?”
“不行吗?”全子德听他口气里有些责难味道,紧张的双手连连搓动着,回头望着一家老小,担忧的问道。
“倒也不是不行。”办事员迟疑了半晌,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话跟他说清楚。生怕说得过于可怕又把人吓跑了,这可是第一个全家来投奔的,报上去顶十个破落户、二流子。到时候自己和长官脸上都有光。他干脆含混过去,指着一张报名文书道:“报名事宜都清楚了吧?要不我再给你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