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满了灰的土炕上似乎依然残留着她的痕迹,岁月并没有把一切都带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萧显摸到了从前妥善放好的火石和纸媒。火石迸溅的火星中,他依稀想起了从前那只惹人怜爱的小女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显~我害怕喵……”
“不怕不怕,这就亮了喔。”
“显你坏死了!我……我怕光啊!”
“呵呵……”
这样的对话曾经在房间里重复过多少次?萧显数也数不清了。他将油灯摆在灯台上。背着手扫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一切开始的地方!他的嘴角流露出淡淡的温馨微笑。
林奕站在他的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想象到萧显此时的心情。她幽幽叹了口气,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其余的蜡烛。光明重新笼罩了小屋,距离上一次点燃时,已经整整隔了半年之久。这半年——恍若隔世。
林奕打扫着久未住人的卧室,先腾出一块地方来让萧显坐下。林奕是个很能持家的女人,不大的功夫就把这个小窝重新收拾成能住人的状况。她将炕上的小桌擦得亮晶晶的,然后将路上顺手买回来的几样下酒菜摆好。转头四顾,找了三只杯子放在桌上。
“还少一只。”萧显坐在书桌前翻阅着书架上的书籍,他没有抬头,却清楚林奕的一举一动。
“少一只?”林奕疑惑了几秒钟,恍然道:“是了!”她又找到放杯子的地方,拿了一只杯子摆在桌上。想了想,又添上一副筷子。这样看起来,总有一个家的样子了。林奕心中苦涩的想着。男主人,缺席的女主人,客人,不知道什么地位的她……
她站在土炕前,扎手扎脚的。房间里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之中。过了许久,她才黯然道:“我去做鱼。”
“去吧。”萧显翻着书页,把书籍弄得哗啦啦作响。他的口气很平静,但林奕知道他的心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提起两条鱼走向房门,刚刚拉开门,就看见一个黑影直直的撞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林奕的匕首已经攥在手中。保持着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林奕低声喝问道:“站住!”
“少年营的女娃都沾染了长公主殿下的坏毛病。”黑暗中那人低声苦笑道:“绣绣花、写写字有什么不好?非得拿着匕首整天对着人练。拿去!”说着他顺手一抛,一条流光蹿到林奕面前。
林奕心中戒备,不敢伸手硬接。侧身轻巧的避过,那条流光不偏不倚扎在炕上的小桌正中,发出“哆”得一声闷响。
萧显放下书,抬起头来。望了望那刀又望了望站在门外的人,不屑道:“你这是学关云长单刀赴会?可惜这刀小了点儿,杀人不太够,拿来宰鱼倒是妥帖。”
“有个姑娘可是爱它胜过性命,为此连小命都丢了。”司全提着酒闪进门来,似乎没听出萧显口中的讥诮之意。他认真的解释了一句,提着酒顿在桌上。“好久不见。萧侍从官。”
“这里坐着的只有山野散人萧显和帝国通缉犯萧显,侍从官这个名号,你得去未央宫找姓林的。”
“我管你是什么身份?”司全大喇喇的坐下,一掌拍开了泥封。一股酒香散逸出来,满室飘香。“今夜我是来会友的。来,喝酒!”
“我比较好奇喝完之后你会怎么做。”林奕提着鱼站在门口,警惕的望着司全冷道。
“今天看见太多少年营的学生了。庞春江、关蓉、令狐谷雨……现在又多了一个你。”司全没理会林奕释放出来的敌意,怡然自得的给萧显和自己满上一杯。“院长签署了肄业令之后,我老司立刻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你真的不过来喝上一杯?”
萧显长身而起,走到桌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酒喝完了!是抓是杀,说个明白话吧。”
“我老司的明白话说了有什么用?”司全似笑非笑道:“你想听谁的?院长找得你好苦,为什么不去见他?怕他杀你?若他真的想杀你,难道你能逃得过特侦十一的手掌心?”
“我现在不想见他。到时候自然会去把事情问个明白。”萧显沉声道。
“就算你不想去见他,总也得去见见你弟弟吧?小孟夜里睡觉都喊着你的名字。据说前十几天,萧左相又病了。”司全望着他道:“你就这么狠心?为了一个女人,可以连亲人都不顾?”
“不是卡蒂自己的问题,我的孩子呢?”萧显冷冷质问道:“你可以回去问问孙铿,他把我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你认为是院长的原因?”司全眼中冷芒微现。
“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萧显坐了下来,从司全手中夺过酒坛。“卡蒂带走的那只兔族,之前可是已经列入第一批处死名单了。他为什么能活下来?说这里没有蹊跷,打死我的不相信。”
“你钻牛角尖了!”司全苦口婆心的道:“这之中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而且,那个兔族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了。院长就算是头猪,也不会把赌注押在他的身上……实话告诉你吧,院长确实在换俘名单里安插了钉子。但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萧显哼了一声,很显然并不相信司全的说辞。“孙铿和皇帝之间有秘密协议,他们之间商量了什么除了姓林的,连你那位处长都不知道。我怀疑卡蒂的事情和这件事有关。但我缺乏证据。”
“如果你想找我做这种事,那绝对不可能。”司全断然道:“且不说你我辜负了谁,我也请你认真的想一想,我直属的上司是谁!一旦事发,谁受到的牵连最大。”
“我妹妹会支持我的。”萧显平淡的道。
“不光是你的妹妹、你的父亲、你的兄长、还有你最小的弟弟。老萧,难道你忘记了百里泉么?忘记了百里一家是怎么败落的?萧孟那么优秀,你就忍心亲手毁了他的一生?”司全看着他,像看陌生人一样。“你太自私了。”
“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至今下落不明。我的冤屈该去向谁讨?”
“你要想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这是最严厉的指控,你有可能会毁了很多人,甚至帝国的前途。”司全沉声告诫道。
“对不起,我只要公正。”
“对不起,今夜大概是你我最后一次共饮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男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各自抱着一坛子酒猛灌。林奕做好了醒酒汤,端上来时,看见萧显已经烂醉,桌上的小菜一筷未动。房门半开着,那独眼的男人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放下醒酒汤,拔腿就要追出去。她知道如果放任司全离开,那么天亮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帝国重新编织起来的天罗地网。
萧显勉强睁开眼睛,喃喃道:“奕,不要追了。”
“那怎么行?!”林奕着急跺脚道。
“由他去吧。”萧显黯然叹息了一声,“我累了,该找个地方歇歇了。在最开始的地方结束,不就是我一直期盼的吗?”
“他会杀了你的。”林奕望了他一眼,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萧显的身上。银牙一咬,心一横便追了出去。她深知自己不一定是那独眼男人的对手,但总归要做一点什么才能让心里的痛苦抚平一些。
就算为他而死,也心甘情愿。她这么想得,也准备这么做。
林奕出门后没有多久时间,房间里的烛光突然忽闪了一阵子。房门被再次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轻车熟路的解下湿透了的披风,随手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为什么来的是你?而不是冷酷无情的行刑队?”萧显睁开迷蒙的醉眼,冷笑着质问道。
“要不是闫峰的加急电报,我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了。”孙铿瞅着桌上的小菜和两个空空的酒坛,冲着窗外喝了一声:“林光一,去搞些酒来!”
“咸阳和长安相距八十里,您是怎么来的?”萧显疑惑问道。生死关头,他已经放下一切,倒是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孙铿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坐了下来。“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送你一辆。”
“好啊!”萧显哂然一笑:“烧给我吧。”
“我听说你有很多问题想要亲口问我。现在我来了。问吧。”孙铿淡淡道,提起筷子夹了一柱子菜塞进嘴里咀嚼着。
“你不怕我杀了你?”萧显的目光突然锋利如刀。
“为什么要杀我?”孙铿停著。抬眼望着他。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萧显已经握住了枪柄。他知道窗外有人已经用枪瞄准了自己的脑袋,但他想试一试到底是自己的枪快还是韩康的枪快。
“比如你的女儿。”孙铿嘴角露出恶魔般的微笑。“她已经六个月大了,我看着像你更多一些。”
“我从来都没有发现您的身上居然还有阴谋家的气质。”萧显忽然丧失了发泄愤怒的力气,他嘴角一撇,冷冷嘲弄道。
“我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的事情。”孙铿叹息道:“说点别的吧。”
“卡蒂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孙铿茫然摇了摇头,“也许她带着萨明去了深渊。我的人也没有找到她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