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十一月二十日,晴。石湖关要塞指挥部。
孙铿捏着手里的电报,眼神幽幽的望着远处的窗。窗外阳光正好,在地面上照出一片白亮的方块。
冬季攻势第一阶段圆满成功,无名山要塞的围困解除,魔族军大营在空军和陆军的双重打击下崩溃。残部化整为零逃往桑梅草原西部城市九号奴工城。形势一片大好,可他的心中却怎么也提不起兴奋的情绪。
在电文的末尾,皇甫华简单的报告了一句。皇甫罡在战斗中阵亡。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满腹才华、命运多舛的年轻将领在写下这段电文时的悲痛心情。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个词:将星凋零。未来的特种部队指挥官看来要重新确定人选了。
孙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随手将电报递到林光一的手里。林光一看了一遍,也随着他叹气。
“迄今为止,加上皇甫罡。你的学生到战争结束怕是剩不下几个了。”
“他本没错,却非要去苦寒之地。想必离开那时,心中早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吧。”
“学院里还有皇甫家的一个小的,要不要给他一点优待?”林光一探询道。
“让章淼夫去头痛吧。怎么说他现在才是安宁堡的精神领袖。”孙铿朝着一旁站着的令狐谷雨摆了摆手:“去!拟一份电文发给咸阳。”
令狐谷雨恭谨的欠身应答,款款走了出去。
咸阳,安宁堡。
十一月的安宁堡已经凉意逼人,巡逻的哨兵早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装。尽管阳光依旧灿烂,但它并没有让人们感到暖和。
“左右、左右……”
一阵阵口号声从窗外传了进来,那是新一期的学员正在进行例行的体能训练。往日听着非常悦耳的声音,此时却让章淼夫的心情更加烦乱。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到窗前凝视着脚下冰冷的大地。稍早一些时间,他收到了石湖关发来的噩耗。他和孙铿的学生,又有一个永远沉眠。
对于已如昨日黄花般的皇甫家族来说,皇甫罡的阵亡多少洗清了一些屈辱。这个家族的后辈子孙们,依然对帝国保持绝对的忠诚。
但是对于章淼夫来说,他宁肯皇甫罡活下去。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容不得他继续想下去。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重新回到办公桌前,按响了电铃。
“副院长阁下,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年轻的侍从官恭谨问道。
“立夏。去少年营把皇甫云叫来。”章淼夫回头望着他吩咐道。令狐立夏,是新近配属给他的侍从官。这位令狐家族廿四子之中的佼佼者,放弃了前往石湖关要塞追随孙铿的机会,心甘情愿来到他的身边担任侍从官。很显然,这个年轻人的眼光非常独到。他也愿意给这个年轻人更多历练的机会。
令狐立夏道:“是。”他顿了顿,却又不急着离开。端详着章淼夫脸上的神色,沉吟着探询道:“要不要请王戎总教官一起过来?”
“好,请他一起来吧。”章淼夫想了想便应允下来,目送着令狐立夏恭谨的退出办公室。
走回到办公桌前,章淼夫打开手边上了锁的抽屉,拿出一枚黑色三角形印章。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在一张信纸上埋头书写起来。
“咚咚咚……”办公室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门没有锁。”
章淼夫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就看到王戎面色沉郁的走了进来。
“是有什么坏消息吗?”王戎随手把军帽摘下来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我刚刚写完一份阵亡通知书。”章淼夫道:“我寻思着,这份通知书由你签字是最恰当的。”
“是谁?”王戎面色一肃,沉声问道。
“皇甫罡。”章淼夫吐出一个名字,长长呼出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早晨,举起右手肃立的年轻军人的面孔。
“他是自愿前往无名山要塞的。虽然跟过陛下一段时间,但人事关系一直都挂在原长公主卫队下面。你是他的长官,来签署名字自然是最合适的。”
王戎点了点头,章淼夫对于安宁堡内部的人事档案几乎倒背如流。既然他如是说,那么肯定没有错。他走到章淼夫面前,要过那份文件。俯身不假思索的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似是不经意的问道:“你要把通知书发给皇甫云吗?”
“皇甫家也就剩下这一根独苗了。”章淼夫道:“孙铿的意思是,给他一点照顾。南洋那边也需要青年才俊补充。”
“你这样说,就太不了解他们了。”王戎摇摇头苦涩的道:“皇甫云不会答应的。最大的可能是你又要签署一份休学申请。”
“这就是我让你来的目的。”章淼夫道:“我决不允许一个还没有接受完系统训练的学员仓促的去面对死亡。”
王戎抿了抿嘴唇。“我尽力而为吧。”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少年营一六期学员皇甫云,奉命前来报到!”
章淼夫和王戎两人表情都是一肃,王戎退到旁边,倚窗伫立。章淼夫将文件摆到面前,沉声道:“进来。”
房门推开,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走了进来。站在章淼夫面前,举手敬礼。然后用坚毅的目光注视着章淼夫道:“院长您好!”
章淼夫微微抬了抬手。“放松。”
少年双腿微微分开,神色略微松快了一些。他放下手臂,双手背在身后。一身笔挺的军装穿在身上,如同松柏一般端正挺拔。
章淼夫打量着他那张与皇甫华酷似的面孔,叹了口气。拿起印章在文件上盖下。
“我要跟你说一个沉痛的消息。你的哥哥皇甫罡在前天发动的代号为冬季攻势战役中,不幸阵亡。”
皇甫云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一柄大锤敲中,瞬间难以呼吸。他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望着章淼夫。“这不是真的。”
“现实如此残酷。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章淼夫站起来,将手里的文件递到皇甫云的手里。
少年的目光定格在“阵亡”那两个字上,大滴大滴的泪水流下,打湿了刚刚写好的文字。他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抽泣出声。王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用力把少年的脑袋揽进自己的胸膛里。
“哭吧!我给你五分钟尽情悲痛的时间。”王戎仰着脸望向房顶,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眼眶。
“教官……”皇甫云想要拒绝,可一张口就发现自己泣不成声。悲伤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闭不上,少年响亮的哭声让自以为见惯了生死的两个成年人都心酸不已。
章淼夫感到两股热流从脸颊上划过,他低咳了一声,掏出手帕抹了一把脸。有人可以肆意发泄自己的伤感,但他不能。作为安宁堡里所有人的支柱,他必须要把最坚硬的一面当做能给他们遮风挡雨的墙。
孙铿……如果是你,会如何去做?章淼夫郁郁吐出一口气,仰头出神的想着。
少年的抽噎声终于止住,他擦干了泪水。双手紧紧贴着裤缝,用自以为最坚强的目光凝视着章淼夫。“报告院长,学员皇甫云请求……”
“你现在的任务还是好好充实自己。”章淼夫打断了他的话。“至于未来么……我们的意思是让你去南洋历练。毕竟南洋方面也需要青年才俊去补充。”
“可是我……”皇甫云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双手使劲压了压。他闭上嘴巴,仰头望着王戎。
“这也是院长的意思。”王戎轻声道。
沉默了几秒钟后,皇甫云终于点了点头。“我服从命令。”
皇甫罡的死对于依然处于和平时代的长安和咸阳而言,不过是一朵微末的浪花。仅仅打了一个旋儿,就消弭于平静的海面之中了。而对某些人来说,这不啻于一场天崩地裂的末日。
长安,帝国财相吕府。
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工作,吕谦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帝国财务扛在一人肩上,着实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
家中使唤的仆人给他端来一杯药茶,他皱着眉抿了一口。正好望见夫人进门,放下茶杯随口问道:“那丫头还在绝食吗?”
夫人叹了口气,坐在吕谦益身侧。“也不知道皇甫家的老二当初给这妮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两天没吃没喝了。这么下去……”
“死了倒好!”吕谦益浓眉一扬,将药茶杯子扫到地上。瓷片到处崩飞,屋子里侍候的仆人见老爷生气,无不噤若寒蝉。
“丢人现眼!放着大好前程不奔,自寻死路我才懒得管她。”
夫人忧心忡忡道:“老爷莫生气,总归是你的骨肉。眼睁睁看着她死也不是办法,说出去对我们家风可不是太好。”
吕谦益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冷冰冰的撇下一句:“你自去想办法!北方战事正紧,孙铿又在张口给我要钱!我现在也头痛的紧。”
见自家主心骨把家事弃之不顾,夫人也是气苦。自言自语道:“孙铿、孙铿!一天到晚为了那个没了仰仗的帝婿操心烦劳。陛下都恶了他,老爷您到底是图的啥?”
牢骚归牢骚,儿女们的生死大事还是要过问。夫人想了想,站起身来朝后院走去。女儿一心求死,她这个当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的送她去死。总要想出个办法解决才是。家里已经出了一个不省心的,再来一个真真是让她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