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光一微笑,略显嘲弄的眼神注视着他。昏暗中,他的眸子闪着幽光,仿佛深夜草原中择人而噬的饿狼。
“你怕了吗?”
萧显摇摇头道:“我不能现在就死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完成。”
“比如……你得抓住那个落跑的女人,洗脱你身上的罪名。”林光一轻声道:“顺便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显默认了林光一的说法,也能看出对方并没有送自己上路的意思。他的心中稍微安定下来,沉声道:“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罪名。”
“在安宁堡刚刚恢复平静的现在,你的老婆劫走了监狱里的人犯不啻于在孙铿的脑袋上丢一颗大炸弹。”林光一冷笑着走到他的身边,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铁链:“让本已经稳定了的局势再次复杂化,你居功至伟。”
萧显活动着已经酸痛麻木的四肢,跟着林光一来到方桌前盘膝坐下,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找回我的老婆和孩子而已。”
“你那么笃定找到了她,她就一定肯跟着你回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萧显闷头吃喝,也不知道心中转着什么念头。
“看来院长的考虑是对的。”林光一将一沓金币搁在方桌上。金币堆叠的塔垮了下来,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快点离开,有多远滚多远。”
萧显抬起头,望着到处乱滚的金币:“你准备打算在我走出牢门的时候在我背后来一枪?”
“你想多了。”林光一道:“如果我想要杀你,没必要把你喂饱了之后再开枪。进牢门的时候直接赏你一颗子弹就可以了。院长知道你肯定不安心被捕,一定会想尽办法越狱。与其让你越狱失败害死更多的人,还不如让你现在就跑了。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
“你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萧显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
“过奖。”林光一对于他的评价没有任何表示,将滚到自己面前的一枚金币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快点跑。”说着,他摸出怀里的一把钥匙,放在金币堆顶上。
萧显知道三十分钟之后对于他的追捕将是有史以来自己遭遇到的最大危机,他从林光一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认真。当他从这个牢门走出去之后,两人便不再是同僚和朋友。而是见面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但是他若不离开,身份也丝毫没有改观。林光一依然还是孙铿的侍从官,而他萧显则是一个择日送上刑场执行死刑的囚犯。他必须离开,为了他的女人和孩子。在这一刻,帝国荣耀、家族荣光已经无足轻重,他只是个为了家人而战斗的普通人而已。
心念如电转,萧显手上的动作绝对不算慢。他一把捞过那枚至关重要的钥匙,解开了铐住手脚的锁链。恢复自由之后他的第一个动作便将方桌上放着的所有金币都收进了口袋里。林光一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摸出怀表,仿若端详着一件绝世珍宝,盯着表盘上的指针旋转。
萧显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走到牢门处的时候,他忽然定住身形,半转身望着林光一背影道:“你们都要保重。”
“还有二十九分钟。”林光一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口中冰冷的吐出了一个令人心悸的数字。
萧显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便发足狂奔了出去。等到脚步声消失在甬道里的时候,林光一才慢吞吞的收起了怀表,拿起酒壶斟满了一杯美酒,坐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消磨着时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才又重新响了起来。一个军士走进来道:“林长官,我们的人在山上失去了他的踪迹。是否需要增派人手追击?”
“象征性的追一追就可以了。”林光一浅浅抿着杯中美酒漫不经心的道:“萧显曾经做过密探,干过远侦队的队正。兔子被逼急了是会咬人的。更何况……”他嘿然冷笑了几声,倾倒酒杯一饮而尽。
长身而起道:“回吧。上下都对好口供,随便拉一个死鬼过来充数就好……那些人还没有火化吧?”
军士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林光一轻轻叹了一口气:“被选中的家伙要多往家里送点钱粮。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他说完便扬长而去,直奔孙铿所居住的小院中。
房间里的灯依然亮着,孙铿伏案正在批阅着一份文件。听到房门声响,他头也不抬的道:“我听见枪声和狗吠声了,他是不是走了?”
“院长阁下,我是萧冰。”耳边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把孙铿从聚精会神的工作状态拽了出来。
他抬起头,有些心虚的笑道:“萧处长怎么会来?”
“本来是想看看我家那位不争气的兄长的,不过现在看来是没有什么必要了。”萧冰神色如常道:“只求院长阁下能够告知三哥死于何处,我明日好带人上山收敛他的尸体。虽然他是帝国的罪人,但总归还是我们萧家的子孙。”
孙铿耐心的听着她把话说完,抱着膀子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不经过军事法庭的审判而擅自杀人?既然带了酒,就坐下聊一会儿吧。我想最多五分钟,你就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孙铿的话音刚落,林光一的身影就出现在房门处。他扶着门框,脸上似是露出苦笑:“刚送走一个萧家的逆子,又来了一个萧家的掌上明珠。看来今天我跟你们有不解之缘。把你的刀子收起来吧萧处长,您知道冲动的后果只能是让情况变得更糟。”
萧冰的袖子动了动,转头微笑道:“林侍从官,别来无恙。”
“当年长公主殿下的班底在这里重聚,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林光一倒是没有掩饰自己和萧冰熟识的过往,走到孙铿面前,不动声色的将孙铿保护在自己身后道:“不过我真不想见到你,所以也就不要说什么别来无恙之类的蠢话了。”
“林侍从官还是那副老样子。”萧冰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涩之意,将食盒放在手边的圆桌上道:“我只想知道我哥哥到底怎么样。”
“别冲动,萧处长。”林光一脸上露出恶意满满的笑容:“如果他被我们处决了,你能够做的唯一一点就是收敛他的尸体。把刀子收起来。这是我的最后警告!”
萧冰知道,自己在这位神通广大的侍从官面前,一点机会都没有。她赌气似的将袖中暗藏的短刃丢在桌子上,发出“呛啷”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这才乖嘛。”林光一正色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了。萧显在半个小时之前,越狱逃走了。我们的人一时疏忽,没有抓到他。”
萧冰发现自己的情绪一直都被对面这位前帝婿候选人掌控着,她心中一点都没有哥哥成功逃生的喜悦,而是冷冷的道:“难道你们想放长线,钓大鱼?”
“明天上午的十一点左右,从长安来的军法庭审判人员会准时到来。如果萧显不及时逃走的话,那么等待他的命运只有一个:当庭宣判死刑,立即执行。”
尽管早已经知道残酷的结局,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萧冰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还是脸色惨白,身体不由自主的晃了晃。
“但是他不能死。”林光一轻声道:“不是为了他的女人,而是为了他的孩子。我们仁慈的院长阁下认为无论如何,孩子是没有罪过的。她不能在失去了母亲之后还要接受失去父亲的噩耗。再者……所有人都知道,萧显罪不至死。但是长安的某些人显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判决。他们需要用一些人的死亡来洗雪某次行动的失败。”
“这是妇人之仁!”萧冰当然知道作为全部事件的始作俑者,孙铿究竟背负了多大的责任以及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尽管得益者是她的兄长,但这不能妨碍她作出最正确的评价。
“哦。”孙铿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萧冰觉得自己的言辞似乎不够犀利,不足以对孙铿那已经锻炼的皮糙肉厚的脸皮形成伤害,于是又气鼓鼓的追加了一句道:“您会后悔作出今天这个决定的!”
孙铿为难的搔了搔头皮,望着林光一道:“两倍。”
林光一耸了耸肩膀,一言不发的回望着他。
萧冰不明白他们之间打得哑谜,但是发现自己的语言攻击如同泥牛入海一样时,心中又喜又忧的情绪顿时无法排解。眼眶中氤氲着泪水,这样柔弱的表情实在很少能在坚强勇敢的情报处处长身上看到。
“好了小姑娘。你先回去吧。”林光一打破了三人之间尴尬的沉默,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安抚道:“这件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就不要在这里给我们添乱了。回去告诉萧左相,这是我们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我们已经尽力了。”
萧冰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本意上是希望孙铿能够说服军法庭的人收回成命,放自家兄长一条生路的。尽管那机会实在渺茫,军法庭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逼迫孙铿自己乖乖的让出安宁堡的位置。
所以萧显必须死,而萧南里一家也已经做好了失去这个儿子的最坏准备。因为他们知道:安宁堡时孙铿的基本盘,宁肯跟刘汉升楚尘之流硬钢都不会放弃的大本营。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孙铿居然真的会为了萧显的生死而放弃了自己的立身之本。
“人头不是韭菜,割掉之后还能长出来。”孙铿淡淡道:“张复亭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不能让萧显步了他的后尘。帝国的新鲜血液消耗在无休无止的内斗里,实在是太浪费了。他们想要这里,拿去就是。我不在乎。”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萧冰黯然回答道:“我会如实向家父禀报您所说的每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