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十月二十四日,晴。咸阳,咸阳铁路客运站。
驶往石湖关的列车还有五分钟发车,列车员们在站台上摇着铃铛催促迟到的旅客赶紧上车。这条线路是六月份才刚刚开行的,热闹了一阵子之后又重新冷清下来。车厢里仅有寥寥几个乘客,他们倚在车窗前,或无聊或不舍的望着车窗外的景象。
一个身穿黑色秦装,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旅客匆匆走上站台。他两手空空,手里捏着一张汗津津的车票。快步走到列车员面前,将车票递上:“给。”
列车员随意检查了一番,票没有问题。然后他让开了通往车门的道路。
直到走进车厢里以后,萧显一直都忐忑不安的心才稍微平稳下来。逃离了安宁堡之后,他一路马不停蹄的向咸阳逃亡。因为不知道孙铿能够把自己逃走的消息拖延多久,他需要赶在军法庭的人发布追捕命令之前赶上火车。
很显然好运再一次站在了自己的身边,萧显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刚刚十一点整,军法庭的马车这时候应该已经驶进了安宁堡的大门,而火车也马上就要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会回来的。”
旁边耳尖的乘客听见了他的念叨,身子侧了侧想要问问清楚这位看上去风尘仆仆,神色忧郁的年轻人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车身一震,车厢缓缓向前移动。乘客慌忙抓住扶手坐稳,一时间也忘记了要跟对方搭讪打发时间的初衷。
车轮与铁轨相互撞击,发出“哐当哐当”的单调声音。在这种机械声音的催动下,车上乘客昏昏欲睡。萧显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个让他绝望的夜晚;想起那个让自己痛彻心扉的离别。
他默默站起身来,攥着一盒烟卷走到两列车厢的连接处。摸出火柴擦燃了火,点上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彻夜的欢愉之后,他躺在卡蒂的身边。玉人娇羞,伸出手推拒着他的索求。
“今天你有点奇怪。”萧显疑惑的问道。
“我有点不舒服。”卡蒂小声的回答着,悉悉索索的穿上了衣衫。
“是我不好。”萧显立刻想起了自己似乎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不。你很好。”卡蒂转过身来,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喃喃的道。
月光下,萧显看到她的眼角处似有泪滴。心中爱怜,轻轻抚摩着她的小腹道:“我在想……我们的孩子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一定是个女孩儿啊。”卡蒂低声道:“只有女儿,等你老了之后才知道疼你。”
“你就那么笃定,一定是个女儿?”
“……”卡蒂沉默了许久,似是已经睡着。
萧显只道她是倦了,体贴的为她掖紧了被角。山上秋意已浓,夜里若是不盖被子是很冷的。
卡蒂忽然转过身,紧紧的抱住了他。她的脸庞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鼻尖沁凉如水。
“你怎么了?”
“显……我们睡吧。”
……
指尖传来的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萧显丢掉了烟蒂,有心想要继续自己的回忆,望着瘪瘪的烟盒却没有了再继续下去的心思。从咸阳到石湖关需要两天两夜的时间,他已经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侍从官,可要好好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他低着头转身,举步准备返回车厢。面前忽然伸来一只素白的手腕。掌心里拖着一整盒还没有开封的烟卷。他顿住了脚步,视线逐渐上移。
对方是一个装束打扮跟他差不多的年轻人。齿白唇红,面如冠玉。唇上一抹短髭,修剪的整整齐齐。收束的紧紧的胸部鼓囊囊,很显然那里装的绝对不会是金币。
萧显怔怔打量了片刻,忽然皱着眉道:“你这身打扮,是想把在车上巡逻的暗探招来吗?简直丢尽安宁堡的脸了。”
“时间紧张,来不及做什么修饰了。”那年轻人俏脸一红,低头诺诺道:“不过我有特别通行证,那些暗探们没胆子招惹我。”
“下一站给我老老实实下车。”萧显斜睨了她一眼道:“别跟着我。”
“我跟出来就是为了你啊。”
“林三妮。你搞清楚这是我的事情,我不想把任何人都牵涉进来。”萧显低声咆哮道:“我已经把孙铿害得够惨了。怎么?你还想过来给我陪葬不成!”
“我的名字叫林奕。林三妮早已经死了。”她瞪圆了眼睛分辩道:“萧显,我就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就算为你陪葬,我也心甘情愿!”
“你爱死哪儿死哪儿去。”萧显冷哼了一声,伸手打落了她掌心里的香烟。转身刚走出一步,手臂已经被林奕拽住。
“我就赖上你了。”林奕盯着他憔悴的脸庞,痴痴道:“别想跑。”
萧显微微摇了摇头,叹气道:“真该让你死在那个村子里,我不该动什么仁慈的念头的。”
“命中注定的事情。”林奕咬着嘴唇道:“这车厢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说着不容分说便拉着萧显朝后车走去。
驶往石湖关的列车是帝国名列前茅的长途客运线,大部分车厢都是卧铺车厢。将萧显推进一个小小的包厢里,林奕轻轻关上了房门。捧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车上只有这个,你先将就着吧。”
萧显这才想起一路逃亡出来已经一日一夜水米未进,昨夜里跟林光一吃的散伙饭也在高强度行军过程中消耗一空。只不过因为心中忧思过度,丝毫没有察觉罢了。这时候热茶的香气钻进鼻孔,他才发现自己早已经饥肠辘辘。他顾不上客气,接过热茶大大的吞了一口。
一股暖流顺喉而下,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胃恢复了活力。茶汁中不知添加了什么奇异的配料,饮下之后连带着饥饿问题也一并解决。林奕此时已经摘下的唇上粘着的短髭,坐在包厢另一张床上,毫不避讳的脱下了身上紧裹着的秦装。一时春光盈室,少女妩媚的身姿在萧显面前不住晃动。
萧显面色一红,放下茶杯站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我都已经被你看光了,你还假惺惺的干什么?”林奕哼道。
萧显被她言语挤兑的迈不动脚步,半转身避过了她半裸的娇躯。沉声道:“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给你交待过什么?让他放心好了,我是不会记恨孙铿的。毕竟是卡蒂做错在先。”
林奕换上自己原来的军装,肩头一枚银光熠熠的亮星足以惊退大多数敢于盘问的暗探。她扎紧了腰间的武装带,纤腰盈盈一握。坐下来面色自若的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跟院长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担心你想不开寻短而已。”
“天地毁灭我都不见得去死。”萧显冷冷道:“话已说完,我要走了。”
“站住!”林奕神色一冷:“你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能找得到她吗?”
“你有办法?”萧显顿住了脚步,急切的眼神注视着对方。
“是。我有!”林奕毫不示弱的回视:“只要你留下来。”
萧显吐出一口沉郁之气,来到她面前道:“如果骗我,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杀了我,你就永远都找不到她了。但是不杀我……”林奕的声音忽然被噎在喉咙里。萧显迅疾的出手,已经毫不怜惜的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林奕毫无防备之下,顿时陷入窒息的绝境。双手紧紧攥住床单放弃了抵抗,眼中嘲弄之意越来越甚,面颊却涨得通红。
“我讨厌被人挟制。”萧显心中一软,松开了手腕退开。负着手背对着她森然道。
林奕捂着喉咙剧烈的咳嗽,痛苦的蜷曲在床上挣扎扭动着身躯。过了好一阵子才逐渐恢复过来,她呻吟了一声:“若是不杀我,你还有那么一丁点机会能见到她。”
萧显对于她如此不畏生死也是无语。双眼微闭假寐,索性不再理会她。旅途中多一个这样的帮手也不差,最起码在天高皇帝远的帝国北方边境不用担心密探们的盘查了。
靠着悍不畏死和撒泼耍赖,林奕才堪堪把这个心意已决的男人拴在自己的身边。想起临行之前老师交待给自己的任务,她不禁忧心忡忡。几分钟之前,那只铁腕扼住自己脖颈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她原本是不想死的,可是看到他仿若受伤野兽一样绝望凶狠的眼神,自己的心就莫名的一痛。
林奕心想:反正自己这条命是他给的,若是到时候不能够化解那如海一样的仇怨,大不了自己就交待在他手里就是了。一想到此处,心中便轻松了许多。她端详着对面床上端坐着那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想起那个羞人不眠的长夜。不由得脸颊发烧,身子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