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十月十九日,晴。长安,秦宫。
重新又回到阔别已久的秦宫,赵甲不由得有些感慨。议政大殿里依旧熙熙攘攘仿若市集,他似乎又回想起那时候陪着赢祯在议政大殿到官邸之间来回穿梭的旧日时光。
然而物是人非,赢祯陛下早已在皇陵中沉睡许久;老左相萧南里也已荣休在家;几年时间里,议政大殿里的官员几乎换了一水。“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句老话说的当真没错。
工作时间皇帝陛下概不接见访客,这个规矩几乎已经沿袭了几百年。作为秦宫旧人的赵甲自然是懂得。将自己的证件和来意通报给礼仪部的官员,他自去议政大殿旁的偏殿中寻了一个偏僻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算算还有十几分钟时间就到了休沐的时候,他便抓紧了这段时间思索一会儿见到皇帝陛下时的说辞。
与此同时,赢晚已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他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呷着,一边翻看着今日来访的客人。身为帝王他并不需要面见每一位访客,大多数时候还是礼仪部的官员代为接待。忽然他的动作停顿,目光久久停留在了一张证件上。
“赵甲……他来这里做什么?”赢晚低声自语道,然后抬了抬手吩咐一个侍从过来。
“陛下。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侍从躬身道。
“让这个人速速进来见我。”赢晚有些急迫的命令道。他的声音有些尖锐,以至于坐在他附近的官员们都听到了少年帝王的声音。他们惊愕的抬起头,隐蔽而仔细的打量着皇帝陛下脸上的急切表情。
贺八方手里的笔没有停下批改文件的动作,嘴唇微嘬发出一声不为人注意的轻哼声。官员们显然注意到了左相的暗示,顿时收起了其他的心思,专心致志的去完成今日最后的工作。
侍从很快就将赵甲带进了议政大殿中。官员们纷纷抬起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帝国军官,心中揣测着他的身份。赵甲迈着沉稳的步伐,目不斜视的走到了赢晚面前,举手敬礼道:“陛下。安宁堡地下卫队队正赵甲前来报到。”
“过来说话。”赢晚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侍从给他搬来了一张木椅。
赵甲摇了摇手拒绝了皇帝陛下的好意,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沓文件,交给侍从。站在原地道:“陛下。刘汉升大将军和楚尘特使已经接管了安宁堡的一切事务,他们在整理文档过程中发现了一些重要情况,担心电报线路被可能的势力窃听,因此特地吩咐我来向您详细报告。”
“嗯。”赢晚将那本厚厚的文件翻开来,随口答应了一声道:“孙铿的情绪怎么样?是不是很不乐意?”
“回禀陛下。院长一直在实验区潜心研究,拒绝一切外客。”赵甲如实答道。
“这样?”赢晚撇了撇嘴巴,似是冷笑道:“架子倒是挺大的。也罢,随他去。等他做完了研究,就给我乖乖的回来陪小姑……”
赵甲沉默着,没有接话。赢晚也不以为意,掀开了文件的扉页草草一眼扫了过去。他脸上轻松的神色倏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怒交加。他翻动纸页的速度骤然加快起来,目光一目十行的从文件上掠过。哗啦哗啦翻动纸页的声音惊动了周围的官员,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的望着皇帝陛下。一瞬间议政大殿里的声音骤然消失,仿佛空旷的原野。
几秒钟之后,赢晚愤怒的将这沓厚厚的文件摔在赵甲的身上。赵甲心中叹了口气,如同一根木桩一样站在原地。赢晚冷冷盯了他一眼,只觉眼前一切事物都那么不合时宜。伸手搭在面前方桌上,咬着牙将它推翻在地。
“轰隆”一声巨响,赢晚面前的方桌轰然倒地,堆积如山的文件四散纷飞,续满了茶汤的精美瓷杯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一时间议政大殿的官员们噤若寒蝉,所有人都低垂着脑袋不敢跟皇帝陛下凌厉的眼神对视。
贺八方抬头望了脸色青白的赢晚一眼,缓缓将手中的笔放下。他沉声劝慰道:“陛下息怒。”
“有人负我,怎能不怒?!”赢晚忿忿道,四处扫视着想要再找一件可以发泄心头愤怒的东西。礼仪部的官员围了上来,却没有人敢上前找死。扎着手望着赢晚,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依旧冷静淡定的贺八方。
“提前休沐吧。”贺八方淡淡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否则不要怪我清洗了你们。”
在场官员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了下去。议政大殿里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一干手足无措的礼仪部官员。
“你们也退下吧。这里有我。”贺八方瞥了赢晚一眼,继续下达着命令。
礼仪部官员们面面相觑,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贺八方这才从自己桌子前走上前去,打量了赵甲一眼。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文件,放在手里却不打开去看。望着赢晚道:“陛下缘何失态?”
赢晚倚着大殿中央的香炉,微阖着双目,低声喃喃道:“有人负我!有人负我……孙铿负我!”他怒睁双眼,注视着赵甲道:“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如若有半句虚言,我……我……”他四处搜寻着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赢晚眼中露出的杀意让赵甲心中发寒,他早已知道自己前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是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的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想想也是,任谁被认为是最亲近、最钦佩的师长背叛,都会有这样的心情。赵甲对此感同身受,他清理了一下思绪,开口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贺八方听着赵甲讲述,心中越来越沉。刘汉升固然倚老卖老,楚尘固然与孙铿有私怨未了。但是从赵甲这个中立的、甚至有些偏向孙铿的视角来陈述的事实都对孙铿非常不利。这说明了楚尘和刘汉升两人发现的情况,定有其事。而孙铿在短短两年时间打造出来铁桶一般的安宁堡,则足以让任何人都有可能怀疑这位帝婿确实包藏着叵测的祸心。更何况,还有铁证。
赵甲说到他和楚尘如何翻检孙铿地下室中储藏的秘密文件库中的发现时,赢晚已经忍无可忍。尖声怒吼道:“不要再说了!我让你住口!”
赵甲立刻闭上了嘴巴,坦然直视着赢晚的目光。赢晚渴望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犹疑或者隐瞒的眼神,但最终他只看到了赵甲的坚定不移。他的心,沉了下去。狠狠的抓挠着头发,痛苦的道:“贺卿。”
“臣下在。”贺八方沉稳的答应道。
“帝婿谋逆,当判何罪?”赢晚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他的灵魂仿佛已经与肉体剥离,狰狞可怖的表情与平静淡定的声音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皇室犯法,与平民同罪。况帝婿乎?”贺八方淡淡回答。但他不打算给赢晚以下达最后判决的机会,以极快的语速转过话锋道:“但是只凭一纸控告便要定罪,这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铁证如山啊!”赢晚悲怆的喊道:“铁证如山。你还让我怎么慎重?慎重的等待他羽翼丰满;慎重的等待他权倾天下;慎重的等待他闯进秦宫里来杀死我么?”
贺八方这才掀开了手里的文件,楚尘那熟悉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帘。洋洋数千言,将一切事情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楚尘的报告里没有一丝包含着私愤发泄的情绪,仿佛说的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但是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孙铿有罪。
文件的最末,附上了几张薄薄的纸页。这便是罪证。贺八方仔细的,一字一句的将所有全部看过。然后抬起头来道:“所谓铁证,其实不妥。这份出库单上就有极大的嫌疑,我怀疑有可能是后来修改的。我想……这件事情,阁下应该是最清楚的。”他将洞察一切的眼神投向一旁沉默的赵甲,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报告陛下和左相阁下。”赵甲淡淡的回答道:“前日我奉命与特使楚尘阁下一同前往院长的地下文件库中接管文件。在其中一个文档袋中发现了这些。”
“保管文件的人呢?”贺八方沉声追问道。
“已经于当日畏罪自杀。”赵甲坦然回答道。
“这不是死无对证?”贺八方道:“尸体何在?我认为应该从尸体入手,好好的检查一下到底是不是自杀。”他冷冷的注视着赵甲,想要看出些许端倪。
赵甲端正的站立着,对于贺八方的审视毫不动容:“保管员自杀时我就在现场,确是自杀。”
“他为什么要死?”贺八方沉思道:“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为什么要死?”
赵甲沉默,他认为这不需要回答。
“你还有什么好说?”赢晚对孙铿已经深恶痛绝,见贺八方明显为孙铿辩解,连带着他也一起恨上。低沉着声音冷笑了几声道:“枉我祖孙两人如此看重于他。他却狼心狗肺,用这样的丑行来报答我们!可怜我小姑,所托非人。倾心相许,却要蒙受奇耻大辱!可怜我的父亲,受他蛊惑,现已经变得痴痴傻傻……贺卿,你不必再为他辩白了。他早已无地自容,所以才会躲在实验室里不肯出来。想要用他一身的本领作为仰仗,求我饶他一条性命。只可惜……帝国虽然仰他鼻息之处甚多,有些东西却不是他予取予求的。这一次,我绝对不会饶他!我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