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五月二十日,小雨。咸阳新式陆军学校,陆校英烈祠。
淫雨霏霏,枝桠摇曳。伤感的送别曲奏响,小号低沉的声音仿佛英灵们的呜咽。三柱香已经燃了过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气味。孙铿和章淼夫带着少年营学员和飞艇部队的士兵们站在细密的雨丝之中,身上的军装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帽檐不断的滴落晶莹的雨滴,滑过他们的面颊。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从此他将踏上英灵们沉睡的净土,在冥冥之上守护这个他所挚爱的国度。
在四名礼兵的护卫下,灵车缓缓驶进英烈祠前的平地。车厢门打开,张广武面色阴郁的从车厢中走了出来。老来丧子对于他而言,是无比沉重的打击。他是一名军人,同时也是一位普通的父亲。捧着张复亭的骨灰瓮,他的身躯在雨中微微颤抖着。他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的搀扶着他,而千禧则怯怯的跟在父子三人的身后,眼神牢牢的拴在张复亭的骨灰瓮上。仿佛那就是他一生之中最为宝贵的东西。
孙铿和章淼夫同时向前迈了一步,敬礼道:“广武大将军。”
张广武抚摸着光滑的瓮口,抬眼冷漠的看着他们:“你们都是有要务在身的人,何必徒然浪费如此宝贵的时间?大战在即,死者已矣。这个时候多花费一分钟时间准备,战时就有可能挽救更多将士的性命。还不快快回到你们岗位上去?亭儿有我们父子四人相送就足够了。”张复亭死后,依着他的遗愿,千禧已经正式被张广武认为最小的儿子,继续履行张复亭所没有完成的义务。
张广武义正辞严的训斥两人,一番话却让孙铿无言以对。举着的右手一直都没有放下来。他言辞恳切的道:“大将军教训的是。但是复亭也是学院的教员,身为他的师长,总要来送他最后一程。请您放心,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必将发奋努力工作,将失去的时间追回来。”
张广武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捧着儿子的骨灰瓮,甩开两个儿子的搀扶,颤巍巍的向着祠堂里走去。
“哥——”千禧猛地跪下,长声号哭道。
张广武顿住了脚步,厉声喝道:“复汉!扶你弟弟起来。告诉他:我们张家的子弟,流血流汗不流泪!把你们的眼泪收起来,复亭不过先走一步替我们占好位置,等着我们在英烈祠重聚而已。你们伤心做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哪一个能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唯有帝国的安危,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他回转过身来,用严肃的眼神扫视着他的儿子们,沉声道:“我们——就是帝国的血肉长城!”
苍老的声音,在英烈祠前回荡。所有人同时挺直了脊梁,举起了右手向着这个普通而又不凡的父亲敬礼。礼兵们举起了枪,缓缓扣动了扳机。
“砰!”送别的枪声响起,最后告别的时刻来临了。张广武别转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最后低头看了张复亭的骨灰瓮一眼,向后转身,然后迈着标准的步子,走进英烈祠之中。
枪声,在山野之中回荡。孙铿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他闭上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沾湿了身上的军服。在他的身后,有学员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但所有人的头颅,都高高的昂着。正如张广武所说:他们——是帝国的血肉长城。生则为帝国而战,死则为帝国而死。哭泣,并不是软弱的表现。正因为有眼泪,有悲伤。人才之所以能自称为人。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作者注:引自金庸先生著作《倚天屠龙记》)
人群中,有人低声吟唱着一首不知名的短歌。这歌声,逐渐汇聚成河。所有的人都昂着头在雨中大声欢唱。在这歌声汇聚的洪流声中,天空中骤然传来一声闷雷。雨势更加大了一些,仿佛天地一起也随着他们悲伤。
孙铿在歌声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也许……帝国能够支撑这么多年,依旧屹立东方、岿然不倒。倚靠的并不仅仅是先圣皇帝的先进技术;还有秦人身体里隐藏着的永不言败,不惧牺牲的战魂。
……………………
章淼夫默默递过一块干毛巾,孙铿接过来,擦拭干净脸上的雨水。广武大将军说的不错: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葬礼之后,孙铿并没有跟章淼夫叙说离别之情,而是马不停蹄的开始了张复亭离开之后,飞艇部队已经停顿了很久的训练。
一座崭新的建筑矗立在飞艇起降场的边缘地带。章淼夫凭着铁栏,眺望着远处那座尖塔一样的建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究竟是什么。我记得,起降场里已经有一座起降塔了。”
“那个是跳伞塔。”孙铿脱下湿透的军装,披上雨衣道:“马上就要投入使用了,却出了这档子事。我带着你去看看,顺便给你涨涨见识。”
章淼夫对于神奇的伞兵报之以强烈的好奇心,听到孙铿邀约,马上欣然答应。披了一件雨衣,跟着走出房门。站在门外待命的各部部指挥看到孙铿出现,立刻吹响了含在嘴里的哨子。尖利的哨声响起,刚刚换好衣服的飞艇部队士兵们立刻从营房之中跑步出来。在湿漉漉的广场上,排成了几个整齐的方阵。
“今天进行伞塔训练。”孙铿站在露台上,言简意赅的吩咐道。
训练预案早已经在部指挥们心中背得烂熟。孙铿作为这支新型部队的缔造者,拥有比张复亭更加强大的执行力。部指挥们立刻按照训练预案的步骤,给军官和士兵们分派任务。一个个白绸伞包从仓库里搬运出来,背在每一个士兵的身上。然后,他们排成了整齐的队列,朝着远处的伞塔走去。
在没有跳伞塔的时候,每一次跳伞都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即使以孙铿这样的跳伞运动缔造者的身份,在他的每一次冒险中,都会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的伞包要经过无数次的检查,才能最终落到他的手中。
在附近的飞艇部队公墓里,因为各种原因而导致跳伞失败殉职的官兵,已经达到十余人之多。每离开一个士兵,都会让悉心培养他们成长的孙铿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而有了跳伞塔之后,情况会变得大有不同。伞包可以经过层层筛查降低不能打开的概率,跳伞时的着陆动作也会因为有了跳伞塔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可控和标准。正因为如此,孙铿才有了一年成军的底气。在他的预想之中,起降场附近将会建设五到十座跳伞塔。而在更加长远的计划中,帝国的每一个郡府驻地,都会修建这样的训练设施。到了那个时候,伞兵将会成为帝国真正的利刃,洁白的伞花将会降落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站在塔底下,章淼夫仰望着这座如同利剑一般直刺长空的伞塔。它是一座圆柱型建筑,底部直径达到六米,上部直径为三米。高度达到令人惊叹的七十米,这个高度,甚至比旁边的飞艇系留塔还要高上五米。
钢筋混凝土技术早已经在帝国大行其道,这座跳伞塔的建造也完全使用了这种技术。全身为钢筋混凝土浇筑,只有顶部的支撑臂使用的是帝国最新的高强度钢。跳伞塔伸出四条钢臂,塔身内传来机器的轰鸣声,钢臂顶部的铁索缓缓垂落到地面上。
章淼夫饶有兴趣的看着身周的飞艇部队士兵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进行着热身运动,孙铿道:“想不想进去里面看看?”
“乐意之至。”章淼夫自然不会放弃一切可以汲取到新鲜知识的机会。孙铿了然的微笑,然后伸出手虚指了一下,两人越过士兵队列,走进了位于跳伞塔底部的小门。
进入塔内,地面上放着三台正在轰鸣着的机器。孙铿介绍道:“蒸汽机小型化之后,我第一时间就给跳伞塔预购了一台。这里的三台机器,有两台是卷扬机,另一台是帝国最新的墨子七三丙型蒸汽机。这种蒸汽机的体积比墨子七三型小了一半,但是功率依然保持不变。公输敬那边正在研制功率更大的蒸汽机,以便能够在更多的地方应用到这种机械。”
章淼夫看到,卷扬机牵引的钢索一直延伸到了塔顶。两台卷扬机各自操纵着四条钢臂上的铁索的起降。仰头望去,螺旋型的楼梯依附在跳伞塔的内壁,一直延伸到塔的最顶部。
孙铿朝他招了招手,两人沿着螺旋楼梯朝上走去。越往上走,塔身越窄,楼梯也就越陡。章淼夫扶着栏杆,举步维艰。在塔壁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孙铿的声音不时从前方传过来:“小心脚下。”
陡到无可再陡的时候,章淼夫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似乎都悬挂在螺旋楼梯的扶手上。他朝下瞄了一眼,只看到螺旋型的楼梯仿佛在旋转,转的让人头晕眼花。手心里浸满了冷汗,他紧紧握住扶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孙铿顿住了脚步,章淼夫只感觉到这等待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
“不要向下看。”孙铿叮嘱了一句,然后费力的推开了面前的小门。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丝吹了进来,章淼夫的精神为之一振。紧紧跟着孙铿的脚步迈出了小门。眼前豁然开朗,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跳伞塔的顶端。跳伞塔的塔顶向外延伸出了一米多的距离,边缘立着齐胸高的护栏。章淼夫朝四周眺望,咸阳陆校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