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6年二月二十日,阴。桂州郡,象山马屯。
远处的山坡上,一群身材矮小的滇马正在悠闲的吃草。这种滇马只比驴子大一些,并不像高丽马一样适于骑乘。它们存在的意义只不过是用来充当挽力。负责驮载弹药,拉动炮车。
江流卧在草丛里,嘴里衔着一根脆嫩的草茎。白皙的脸上,因为不能适应南方湿润潮湿的气候,而显出一块一块瘆人的红斑。他却不怎么在乎,哼着小曲儿,翘着二郎腿。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只不过他悠闲的表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他坐起来,望着远处的马群。自言自语道:“你后悔了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很快摇摇头,仰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脸上写满了失落和不甘。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没有想到,陛下竟是如此决绝的将自己一脚踢开。他曾经距离那个位置那么近,那个机会仿佛是为了他天然而准备的。
老左相因子荣休,这帝国之内,年轻有为的官员只有他一人而已。除了他江流能够胜任那个位置,还有谁能?
脑海里,一个声音大声回答着他:“贺八方!还有贺八方!”
“贺八方!”江流揪起地上一把嫩草,一节节的扽断。他咬牙切齿的,仿佛撕扯的是那假想之中宿敌的肢体。
一匹神骏的战马沿着大路朝着山上驰来。江流听闻马蹄声,精神一振,站起来朝着山下眺望。只见战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秦装的骑士,望见山坡上的江流,放声大喊道:“江郡君,好久不见!”
“哪里有什么鸟毛的郡君?”江流脸上展露欢颜,张嘴吐出一口浊气:“这里只有牧马的江流。”
马上骑士勒缰驻马,从马背上飞身而下。飞速的跑上山坡迎住慢腾腾下山的江流道:“都怪那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郡君仗义直言,却没想到遭他如此辣手相待。”
江流脸色一肃,顿住了脚步道:“沈兄慎言。我江流从始至终,对于陛下忠贞敬爱之心一直都没有改变过。恨只恨孙铿那厮,妖言蛊惑了陛下。罪可当诛!”
那骑士一搔后脑勺,讪讪笑道:“我爹给我取名慎,就是看我口无遮拦。没想到,就算有这个名字也没办法阻拦我的大嘴巴胡乱说话。对了,爹爹让我过来请您过去。”
“今天又有什么伤心事?”江流笑吟吟道。
沈慎故作悲伤的道:“今日马屯里跌死了一匹名叫八方的跛脚驴,爹爹不忍糟蹋了,特地请江郡君过去一叙。厨子已经备好了菜蔬,就等着您入席了。”
江流被他的话惹得忍俊不禁,笑道:“那倒要尝尝这八方驴的滋味。”
沈慎压低了声音道:“厨子是从蜀州请来的,肯定能对江郡君您的口味。”
江流心中一动,他是北方人,根本不习惯蜀州的口味。沈慎对他是知根知底的,既然他会这样说,那么就说明有些事情连沈慎的父亲沈存忠都不想告诉自己。沈慎不得已才用这种言语来提醒自己,只是不知道那位蜀州来的故人究竟是谁。他来见自己这条落水狗,究竟有什么样的打算?
沈慎骑马先行离开。江流也懒得步行回去,从牧马小吏手里牵过一匹滇马,翻身坐了上去。双脚堪堪离开地面,他冷笑着自嘲道:“也好,这样就不怕坠马而死了。”
沈存忠是桂州郡象山州的州令。桂州郡是帝国西南的边郡,被帝国官员视为政途的终点。能到这里做官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犯了错不至于处死的官员;另一种是犯了错不方便处死的官员。
官员们之中有句俚语:宁肯去北海放羊,也不去桂州牧马。北海是帝国北方的重要防御节点。万一魔兵入寇,侥幸不死的话还有翻身的余地。而到桂州这样的大后方,数百年都没有兵祸。对于一个立志有作为的官员来说,几乎等于永世不得翻身。
江流骑着矮马来到沈府门前,刚一下马,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郫县豆酱的浓郁香味。将马缰绳递给上来迎接的仆从,走到门后水池中洗净了双手。注1
沈家的水池装的很是考究,剖成两爿的湘竹将附近山上的清泉接引下来。光是将这些作为水管的湘竹就花费不菲,更不要提那作为水池接水的青玉圆缸了。幸好此地天高皇帝远,大家彼此都是罪官。大哥不笑二哥,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都懒得举报对方为自己铺上一层晋身之阶。
小院中插满了箭竹,一头胖墩墩的花白猫熊坐在竹林里开怀大嚼,脖颈上系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证明它是家养之兽。沈存忠获罪之前,曾经官至蜀州剑南关州令,因不惜耗费大量财政物资搭建竹园,豢养猫熊而被世人戏称为“猫熊州令”。先帝赢祯一纸文书将他贬到桂州象山。
据传言此君在调令下发当日,竟然跑去竹园,抱住一头猫熊嚎啕大哭。可见有多么的喜爱猫熊这种圆滚滚的生物。
沈存忠便是属于第一种官员,获罪而罪不至死。长安看得他心烦,索性调到穷山僻壤之中眼不见心不烦了事。江流心中想着沈存忠过往的轶事,慢腾腾的走到正厅门前,只见两个身材瘦小的彪悍汉子,手持利刃正在刮着一头毛驴身上的嫩肉。正厅里,墩着一口大锅。锅里的鲜汤已经翻花冒泡,发出“汩汩”的声音。沈慎正在大锅前,指挥着侍从将菜蔬倒进锅里。涮的半熟之后盛在盘子里端到客人桌前。
沈存忠已经年逾五十,不过保养的较好,看起来依然还是一个中年人的样子。他看见江流进来,不禁朗声笑道:“江郡君,来的正是时候。肉已下锅,先来点时蔬垫垫肚子。”
江流拱手表示感谢,然后环视正厅四周。只见正厅里摆着四张条桌,他自己和沈慎两人各占一张条桌,沈存忠占据了主位,却还有一张桌子空着。也许就是沈慎言语中提醒时所说的那位来自于蜀州的客人。
江流落座之后,立刻就有侍从上来给他斟满了酒。他端起酒杯,先饮尽了一杯以示赔罪。酒烈而刺喉,但他面不改色,放下酒杯之后,平复了一下稍微急促的呼吸,笑着解释道:“滇马脚短,不及沈慎兄的马儿神骏。误了沈州令的盛宴,恕罪则个。”
“无妨,无妨。”沈存忠摆手道:“主客不喜欢桂州的鲜甜汤水,去后厨整治正宗蜀州的红汤。江郡君这时候来也不算晚。”
“不知贵客自何处来?”江流试探着问道。
“这个……”沈存忠捻须卖了个关子,笑吟吟道:“你见了自然就知道了。”他伸手招呼侍从给江流分菜,却绝口不提客人的事情。江流心中不解,但客随主便,也只好咀嚼着烫的半熟的时蔬。心中总是有事,鲜嫩的时蔬吃在嘴里,也不过味同嚼蜡。
幸好他并没有等待太久。一个中年人领着仆人从正厅后门处出现,他揩了一把额头上汗,吩咐仆人将瓮中的红汤倒进正厅的大锅里。红稠的浓汤一倒进纯白的鲜汤里,顿时水汽升腾,弥漫满屋。鲜红与浓白立刻就紧密的糅合在了一起。一股浓郁的鲜辛气味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鼻腔。中年人深深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朗声笑道:“这才是我喜欢的味儿。老沈,这个可比你这里甜不甜,咸不咸的怪味儿汤好多了!”
水汽散去之后,江流才依稀看清站在大锅面前的中年人模样。他只感觉心中一声霹雳炸响,手拿不稳,一双银著落在瓷盘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中年人笑而不语,望着他道:“江郡君。两月未见,别来无恙否?”
江流长身而起,越过条桌走到大锅面前,长揖到底,哽咽道:“主公……”
中年人伸手将他搀扶起来,温声劝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但是我们现在需要忍耐,等待一个机会。才能让你重新夺回那个已经丢掉的位子。”
江流点点头道:“我一直对您有信心。可是蜀州那边局势凶险,您冒险前来,就不担心有心人会发觉您……”
中年人沉声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老沈是我们自己人,你有什么事情就跟他商量。今日我来,不谈大事。只饮酒作乐,图个一醉方休!”
江流点了点头,回到条桌前,端起手里的酒杯。恭声道:“主公,江流在此祝您得偿所愿。某为您的梦想,必效死力。如若背弃誓言,犹如此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言毕,奋力将酒杯掷在地上。白瓷酒杯与青石地板狠狠相击,顿时摔得粉碎。
中年人饮尽了杯中酒,眼眶中似有雾气氤氲,他望着江流道:“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永远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