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贺八方第一次走进帝国皇帝所在的秦宫。曾经,作为州牧的时候,他曾经饱览过议政大殿里忙而不乱的景象。当时,秦宫安静的矗立在议政大殿后不远的地方,仿佛是一座沉默的塑像。而当他今日切实走进秦宫时才愕然发现:原来这座秦宫,是活的。
使者引着他越过有着严密守卫的广场,穿过一片用来隔绝噪音的白杨林,站在巍峨的宫殿下方,贺八方仰头望去。这座宫殿有四层之高,正中央的主殿和两侧的偏殿成“品”字型排列,中间有廊桥相连。主殿前,分别有一座面积不小的池塘。池塘中央,建着两座岁月悠久的亭子。时值初春,池中水依旧结着坚冰,冰中冻结着去年枯败的荷叶。主殿正前方的石板路上,挂着一排灯笼。数百年来,已经被无数人踪迹踩踏出光亮的石板路,仿佛一条闪着萤光的水晶之路。通到前方的宫殿之中。使者到了石板路前便驻足不前,伸手示意贺八方自己前去觐见。贺八方颔首向使者致意,然后迈着标准的四方步,稳稳的走进宫殿之中。
主殿之中,灯火通明。一入主殿,贺八方的眼神就被主殿正中央摆着的全国舆图给吸引住了。这是一副精致入微的立体沙盘型舆图。帝国每一个州县都显示在舆图上,连道路都非常明晰的制造出来。
贺八方草草望了一眼,眼神最后落在了帝国的北方。他的表情凝重起来,帝国北方的边缘,不再是石湖关。而是去年才刚刚纳入版图的天海郡。虽然目前天海郡目前依然还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郡城在那儿杵着。但是他相信,用不了三十年,秦人一定会将堡垒和乡村将那一大块新开垦的处女地填的满满的。
空旷的主殿里,这一副帝国舆图就占去了四分之三的面积,然而这并没有结束。贺八方看到舆图边缘遗留着凌乱的胶泥、颜料等用具。在帝国舆图的北方和南方同时都开辟出了一大块空地。他心中顿时就有了腹案。当今这位年轻的陛下很显然不是一个甘于守成的天子,他的目标或许比前任陛下更加的狂野。帝国还从来都没有在两个方向同时发动过战争,往往都是北方在抵抗如排山倒海一般的魔族军团,而南方则是作为大后方给予整个北方战线最强力的支持。而魔族军受限于他们糟糕的后勤能力,当吃光了沿途所征集到的所有军粮后,便再也无力支持他们将战争继续下去。
前人从不敢想象,当帝国吞下了桑梅草原这样一大块领地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样的飞跃。前人更不敢想象的是,现在帝国早已经有能力从魔族人的手里攫夺领地。如果能够获得南大陆那样一个四面环海的战略性大后方,再无后顾之忧的秦人究竟会爆发出多大的战争力量?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但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时代,所代表的是数百年来,无数先人前仆后继的牺牲所换来的。贺八方再一次让自己炙热的眼神在帝国的北方和南方上空掠过,然后他小心翼翼的绕过那正在蔓延扩大的舆图,朝着不远处的白玉阶梯上走去。
赢晚正立在二层的露台上,默然无声的注视着下方走上来的身影。他和前左相一样,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方正的谦谦君子。
他留着一个秦人常见的平头,头发略微有些花白。与他的实际年龄相比,面孔有些苍老,大概是长年耕作留下的时光印迹。不过,这并不能让他的形象因此而失分。他并没有像萧南里一样蓄着如同老学究一样的山羊胡子,而是留了一条浓黑的一字胡。配上他稍显黧黑的面孔,坚毅的眼神。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昼夜兼程赶到长安,他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帝国官员们喜欢的黑色秦装。只是罩着一条灰扑扑的青布棉袍,足踏一双穿了不知多久的黑布鞋。仿佛是一个刚刚放工回家的教书先生,而不是百官敬畏,帝王倚重的帝国左相。
赢晚转身从露台上离开,站在白玉阶梯的顶端等待着他的到来。贺八方看到皇帝陛下降阶相迎,心中一片平和,脚下的步子也没有丝毫慌乱急躁。他一步一步的踏上了二层露台,站在了赢晚的面前。
眼前的少年帝王,眉宇间依稀有其先祖父的影子。或者说,有着赢氏族人一贯的形象特征。他的头发浓黑而茂密,皮肤白皙。身材并不高大,也并不算是壮实,但也不是奶油小生那种弱不禁风。单薄的身体内,蕴含着一股秦人的铁血作风。贺八方看到他时,总是忍不住将他的面孔和他读史书时看到的那一幕幕景象重合起来。赢氏人,不负帝国之主的名声。不知道这位少年帝王,到了战争最为激烈的时候,会迸发出什么样的表现?他会和他的先祖一样,像一颗炙热的流星,狠狠的坠向大地么?
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贺八方知道,在无数的秦人心中,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他在赢晚面前站定,郑重的向他弯下腰行礼。此时此刻,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早已经远去的身影。最终重合在少年的身上。“那么就让我化身为木柴,帮你点燃你的所有吧。”贺八方在心中大声呐喊着。
赢晚伸出双手,轻轻架住了他向下弯曲的脊梁。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道:“贺卿。今日不是正式觐见,不必如此郑重。”
“陛下。我既然已经来了,就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贺八方沉静的道:“我希望能够尽快开始我的工作。”言下之意,却是把正式觐见,权杖交接的仪式都看作是累赘。
有些惊异于对方迫切的态度,赢晚稍微愣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笑道:“若不是我曾经接触过像贺卿一样的人,恐怕会很不习惯。这样吧,萧左相虽然在抱病中,但也只是心累而已。我命人召他过来,今晚我们三人就把最近帝国国内的所有积压的政务全部都理顺清楚。想必,萧左相也在盼着这一天。”
从秦宫出发的使者抵达左相府邸的时候,已经接近子时。萧南里早就睡下了。可是迫于皇命,萧南里还是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在夫人和侍从的帮助下穿上秦装。一边还恨恨道:“这个贺疯子,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要烧到老夫头上!”
秦宫使者见萧左相骂到新任左相的头上,苦笑着不敢接话。萧南里却不管那个,伸出手指指着一旁侍立的萧冰吩咐道:“冰儿,你去给为父把左相权杖一起拿来。我要带着进宫去。”
左相权杖是权力交接时才会用到的仪仗,帝国开国数百年来,从没有在半夜交接权杖一说。秦宫使者顿时感觉到头皮发麻,心想贺八方发疯也就罢了,这为萧左相也要跟着发疯可就真的是在难为人了。他有心想要出口阻止,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这么一迟疑间,萧冰已经把那柄和田玉制的左相权杖送来。萧南里气咻咻的拿起权杖,大步流星的冲出门去。身形矫健,哪有半点“抱病”中的样子?
秦宫使者忙朝着萧南里的夫人和萧冰告了个罪,赶紧的追之上去,拿过一袭大氅给他披上,赔着笑脸道:“萧左相稍慢一些走。天黑路滑,小心脚下。”
……
两个睡眼惺忪的礼仪部官员脸色不善的站在秦宫大殿的二层露台中,等待着这一神圣的权力交接时刻的到来。不能怪罪礼仪部官员们摆出一副臭脸,任谁大半夜里被人叫醒,然后见证这一“历史性时刻”时都不会有好心情。偏偏贺八方和萧南里,都是将礼仪部官员视作空气的角色。要不是这种事情需要载入史册,说不定两人直接在私下就把权杖给交接了——这当然是说笑。
和田白玉权杖闪烁着温润的柔和光芒。从萧南里苍老枯干的手里转递到贺八方厚实的手掌之中。贺八方手掌微微一颤,随即紧紧的握住了那柄象征着帝王之下最强威权的权杖。
礼仪部官员拖着长腔道:“礼成——”
此时,礼仪部文史司官员在空白卷册上奋笔疾书。从此刻起,萧南里的时代就已经过去了,帝国议政大殿更换了一位新的主人。他的名字叫做——贺八方。
翌日,议政大殿中的官员们遥望着办公桌前坐着的中年人。他的面前堆叠了一摞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奏报。几乎快要把他黧黑的一张脸都挡住。但是官员们很快惊异的发现,他面前的奏报以极快的速度消失着。到了午饭时间的时候,他的工作已然完成。办公桌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一杆笔和一刀白纸。这位帝国新任左相悠然的将双脚蹬在办公桌上,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偶尔张开眼睛,眼神锐利。被他眼神扫到的官员无不感到内心惊惧,两股战战。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看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