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们吃饱喝足,也没有再聒噪。各自钻进帐篷里呼呼大睡。独眼壮汉却并没有去睡,他蹲坐在快要燃尽的火堆前,默不作声的想着心事。周裳唯独对这家伙心生戒惧,半闭着眼睛似在假寐,却全副精神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独眼壮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呵呵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害怕我们在完事后杀你灭口?”
“是……有点。”周裳立刻做出了回应。
“大半夜的,你不在家里呆着,在荒山野岭跑什么?”独眼壮汉转过头,唯一仅剩的眼睛闪着慑人的寒光。
“我犯了事。”周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我不跑等着吃枪子儿啊!”
“犯了什么事?”独眼壮汉不为所动,添了一把柴让篝火烧的旺一些。他淡淡道:“不妨说来听听。”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铁扁壶,拧开盖子,凑在唇边抿了一口。
营地上空弥漫着诱人的酒香,周裳贪婪的抽了抽鼻子。这军酒的滋味自己已经多半年都没有尝到过了。他偷偷打量着独眼壮汉,心里猜度着他的身份。能够弄到这种纯度的军酒,想必这伙人的来历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想归想,可是周裳言语上并没有任何的波动。他叹了一口气道:“村正怀疑我偷了他家的财物要去报官。我逼不得已一刀杀了他家老小。”
“哦?”独眼壮汉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敢对村正挥刀,你的胆子着实不小。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周裳干笑道:“小人不知。”
“猜猜嘛!”独眼壮汉不以为然道:“猜错了又不会要你的钱。”
周裳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若是我猜对了,这位军爷您可不可以把壶里的酒分我一口?”
“竟然是个酒鬼?”独眼壮汉惊道,手里却是不含糊。合上酒壶的盖子,随手一抛。酒壶准确的落在了周裳的怀里。他冷笑道:“没想到这地方也有识货的人,你就不怕识破了我们的行藏,我杀你灭口么?”
周裳不理他,他知道这家伙不过是嘴里说说罢了。他太了解这群人了,了解他们的程度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拧开盖子先灌了一大口酒进肚,他打了个酒嗝赞道:“好酒!”
独眼壮汉打量着他道:“你是军人?!”
“当过几年兵。”周裳也不否认,他双手捧着酒壶,死命的往肚子里灌酒。
“听你的口音,似乎是北方人。为啥跑到南方来了?”独眼壮汉接着问道。
“在军中犯了点事情。”周裳叹息道:“伙长贪渎伙食,我看不惯上去收拾了他一顿。没成想,这位伙长却是我们卫指挥的老部下。卫指挥大怒,赏了我二十军棍然后开革了我的军籍。我无处可去,家里又不敢回。只好就四处流浪。”
“哪个卫的啊?”独眼壮汉道:“这卫指挥好生跋扈!”
周裳将喝干了的酒壶抛回到独眼壮汉的怀里,酒意上涌又打了个酒嗝。晃了晃脑袋,借着酒劲恨恨道:“国防军一四三卫,卫指挥叫李云晓!那狗娘养的,我恨不得生撕了他!”
独眼壮汉微阖双目,似在沉思。过了半晌才语重心长得道:“李云晓?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不过,也算你的福气。一四三卫在一年前已经覆亡了。你能活着在这里跟我喝酒聊天,全是靠了他当年把你赶出军队啊。这是救命之恩,你可不要忘了。”他的独眼目光灼灼的望着周裳,似乎要把这阴影中的汉子看穿。
“一四三卫完了?”周裳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满脸写满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
独眼壮汉点头道:“完了。多半年的事情了。你不知道?”平淡的言语里,暗藏着隐隐的杀机。
周裳默然了许久,两行浊泪从眼角缓缓流出。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
“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掖着藏着。”独眼壮汉眼神柔和下来,伸手入怀变戏法似的摸出又一壶酒来。丢在周裳面前道:“士兵,喝了这酒,今天晚上睡个好觉。对了,你不会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这是最后一个考验,也说明,自己一整个晚上的表演并没有让这位心思缜密的独眼壮汉完全放下心来。
周裳惨笑道:“一四三卫的孤魂野鬼一只,我隶属于国防军一四三卫卫直属骑兵大队。队正范同江三级校尉,我的名字叫周裳。除役前,已经是五级军士了。”这是完美的回答,他对于一四三卫的了解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与之比拟。番号,上级军官以及事件都是真的,只不过,直属骑兵队里并没有一个名叫“周裳”的五级军士。
“范同江是你的队正?”独眼壮汉道:“我记得他曾经是汉江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
周裳心中一凛,快速而果断的回答道:“长官认识他?范队正确实在汉江陆校呆过,不过却是半途而废,并没有取得过军官肄业证书。要不然也不会在直属大队的位置上一呆十几年。”
“原来是故人的部下。”独眼壮汉大力拍打着周裳的肩膀道:“可惜了老范也是一员虎将,没想到栽在卫指挥李云晓那个饭桶手里。”
周裳附和着干笑了几声,被人如此鄙薄的提及到自己,倒真的还是有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装作不经意的问道:“这位……长官。您知道我一四三卫到底是什么原因覆亡的吗?”他迫切想要知道自己的“罪名”这关乎着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回到故国。
独眼壮汉冷笑道:“被无耻的叛徒出卖!一四三卫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但很显然,章质夫对你们的要求要更多。”
“呃……怎么说?”周裳打了一个酒嗝,似是醉了。
“军队失土之罪,是没办法消磨的了。所有战死之官兵,所有抚恤减半。不得进入英烈祠供奉。”独眼壮汉冷着脸道。
“竟然是这样……”周裳听闻此言,如遇雷殛。这对于战死的官兵而言,的确是极其严厉的惩罚了。不仅仅是对于死去了的人,对于生者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恐怕今后他李家的子孙都会羞于提起曾经有这样一位先人罢。周裳黯然想着,端起酒壶抿了一口酒。
独眼壮汉打量着他。这人表情不似作伪,大概之前刺探出来所说的都应不假。他心里防备的尖刺变得软化了一些,拍着他的肩膀温声道:“今夜好好歇着吧,到了明天我们还有大事去做。”他语气温柔,但是缺失了一颗眼球的脸上显得狰狞无比。周裳从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他,有心要问问到底去做什么大事。却又担心将好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感再次打破。所以,也就装着伤心的样子闭目不理。
见他没有应答,独眼壮汉也不以为忤。又丢给他一块咸肉干,再次坐回到帐篷前,无声的拨弄着火堆。
长夜快要过去,已近黎明。周裳早已醉了。搂着酒壶进入梦乡,眼角依稀还有泪光。梦里似乎看见苍老憔悴的爹娘,爹娘怒目相视,咄指痛骂;怀里抱着幼子的妻,泪水涟涟。他想要走过去,面前却被一片翻涌的波涛挡住。画面一转,已经成了他昔日参军离家的画面。大红花挂在胸前,他骑在马上,满面春风,志得意满。三年陆军学校的培养,他郑重的从张广武大将军手里接过一四三卫的令旗和印绶。成相机在他面前闪耀,银版相片上的自己,英气逼人……
眼前是一片晴空。天边似有乌云接近。他仰头无语望苍天,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不觉自己曾经做错了什么,但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即使侥幸逃过一命,但也不能避免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命运。他不敢想象,自己那刚过两岁,还在牙牙学语的幼子在成年以后会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
心里有一团名为不甘心的火焰在燃烧着,在瓢泼的大雨中,火苗熄灭,冒出一缕袅袅的青烟。再怎么不甘心,也终归是要认命的。心中那个永远身着戎装的刚毅军人摇了摇头,转身慢慢朝远处走去,渐渐看不见了身影,心中只留下了一片不毛的荒原。
漫天大雨突如其来的降下,他被暴雨浇醒。迷茫的抹去脸上的雨水,只见天已放亮。远处十几个汉子挤在帐篷里,默不作声的保养着枪械。在潮湿的南方,这些枪械必须时时刻刻都涂满油脂,否则能不能打响都是个问题。周裳是个老行伍,自然知道里面的门道。他往雨势稍小的树荫下躲了躲,仰头望了望天色。大致判断出了时间。凌晨五时左右,这时候做准备,大概是想在白天进行军事行动了。只是不知道占城郡的守军能不能抵御这些精悍军人的袭击。而他们的目标也昭然若揭。除了此时停驻在占城的孙铿大概也没有其他人了。
周裳无声的苦笑,自己似乎与叛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上一次在玉门的时候,自己险而又险的的救了那家伙一命。在占城没想到自己又要跟他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