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
年轻医生拧灭了汽灯,只留下了两盏昏暗的油灯。皇帝陛下此时刚刚服过药,折磨了他很久的咳嗽被强横的药劲暂时压制。等待着药效过去后卷土重来。
“把灯开开。”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道。
“陛下,您醒了?”年轻医生赶忙走过来问道。
“把灯开开。”赢祯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双眼直视着房顶,喃喃道。
年轻医生心里“咯噔”一声,他拧亮了汽灯,然后快步走出房门,轻轻地推醒了乔季。
“陛下有些异常。”年轻医生轻声说道。
乔季心中一个激灵,马上爬了起来。提起身边的医药箱,走进房间里。赢祯安静的躺在床上,只有胸口还在微弱的起伏着。乔季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问道:“陛下,您感觉怎么样?”
“把灯打开。”似乎没有听到乔季的问话,赢祯再次重复了一遍。
乔季伸出手在皇帝的眼前拂过,赢祯的眼珠没有一丝反应。他的心顿时沉入谷底,颤抖着声音道:“陛下,灯已经打开了。这房间里……很亮。”
“哦。”赢祯冷淡的答应了一声:“看来是我盲了。”老人出奇的冷静。呼吸也变得有力起来。他摸索着伸出手,攥住了乔季的胳膊:“扶我起来,我要更衣。”
乔季朝着身边的年轻医生使了一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请陈长官和孙铿过来。”
年轻医生忍住了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掉头狂奔而去。乔季费力的扶起赢祯单薄瘦削的身体,皇帝伸手掀开被子,抬腿便坐在床边。茫然的注视着乔季:“我要更衣。”
“请稍安勿躁,陛下。”乔季道:“我已经吩咐人去取衣服了。”
赢祯点头,安坐着等候。
房门被狠狠地撞开,陈暮大踏步的走进来,孙铿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起望向坐在床边的赢祯。
“陛下?您感觉怎么样?”陈暮轻声问道。
“快点给我更衣,我要看日出。”赢祯循声转头,视线却没有定在陈暮的身上,而是直接往上望到了房顶。
乔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摇了摇头。
陈暮心如死灰,点了点头道:“遵命,陛下。我已经派人去为您准备了。请稍等片刻。”
“我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快一点!”赢祯的口气中带着一丝急迫。
侍从捧着一套军装走进来,他们开始给皇帝穿上华贵的军礼服。尽管已经眼盲,但是赢祯依然对于自己的服装十分熟悉,他摸索着袖口上的几颗金纽扣,满意地道:“就是这一件,扶我起来,我要出去。”
“这……”乔季本能的想要阻拦。
“哼!”赢祯冷哼一声道:“你想让我毫无尊严的死在病床上么?”
乔季急忙低头不敢吭声,陈暮转头朝着孙铿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一左一右的架住了皇帝。
赢祯的兴致出奇的好,他兴致勃勃得道:“我们上城墙去,我要看看……壮美的河山!”
“好。”陈暮沉声答应道,吩咐侍从打起灯笼,一行人走出了温暖干燥的卧室,从另一道门走出指挥部。朝着城墙的方向走去。
“陛下……”孙铿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旁边有马车,您是不是坐上去?”
“不要伤心……”赢祯拍着他的手背宽慰道:“人必有一死。而且,我已无牵挂。”
“是。”孙铿压抑住自己的心情,沉声答道。一行三人走向城墙的方向。
巡逻的士兵看到了这支奇怪的队伍。纷纷停下了脚步。没有长官的命令,他们自觉的竖起了手里的步枪。狂热的注视着这位虚弱的帝国皇帝。乔季和一帮皇家医师六神无主的跟在他们身后,想要拦阻,却总也狠不下心开口。
孙铿和陈暮扶着赢祯,穿过这片枪刺如林的巡逻队,穿过了空无一人的大街,穿过了沉默无言的街垒,穿过了寂静无声的军营。最终,他们站在了天海城的北城墙上。
冷冽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着皮肤。医师们在瑟瑟发抖,赢祯却没有感觉到这刻骨的寒冷。他扶着城墙,感受着粗砺的砖石。他闭上眼睛,轻声道:“这里,是帝国的。”
“是。”陈暮沉声答道。
“我此生已无憾。”赢祯转头“看”着孙铿:“未来需要你们去创造。”
“是。”孙铿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侯森披着大氅奔过来,他刚刚从军营巡视过来,听到了皇帝上了城墙的消息,转身发足狂奔。他的侍从官发誓从没有见过自家长官如此失态的模样。
皇家医师们挡住了侯森的去路。乔季朝着他摇了摇头:“你让陛下安静一会儿吧。”
侯森拼命的想要向前,但是却没有办法。萧润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胳膊,低声斥道:“别犯傻了。”侯森一怔,清醒过来。两行热泪滚滚流下,他看着皇帝的背影,喉间发出一阵压抑至极的哽咽声。泪水滴落在城墙的路面上,瞬间凝结成冰。
孙铿身边的一名士兵忍不住悲伤,轻轻地吸了一下鼻涕。赢祯敏锐的听到,转头厉声喝道:“哭什么哭?大秦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把腰杆子给我挺直了。就是死,也要给我站着死!”
“是!”士兵把自己的身体挺得像根标枪一样挺直。以他为基准,城墙上的哨兵们统一的挺拔了自己的身躯。尽管皇帝看不到,但他们无怨无悔的愿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陛下,甚至于他们的生命。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赢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沉重,他死死地扶住了砖墙,站定了脚步,目视着东方。轻声喃喃道:“天亮了。”
天亮了。
一颗硕大的流星划过夜空,在众人头顶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光带。坠向南方。
城市里传来一声鸡鸣,紧接着所有的雄鸡都鸣叫起来。赢祯似乎听到那最后的鸡鸣,嘴角撇出一丝微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
天阴沉沉的,乌云垂在一座城池的上空,仿佛时时刻刻都会像晴天的雪堆一样垮塌。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大地一片苍茫,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雪,空气冰冷得让呼吸都几乎冻住。
她赤着脚站在雪地里,眺望着远处的那座城池。那座城似乎距离她极远,可是又像近在眼前。城门上方镌刻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天海城”。
她疑惑着,天海城是帝国北方刚刚获得的领土,此地距离长安一千余里。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秀眉微蹙,她蓦地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定睛望去,只见城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缓缓的向前走着,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却又一步千里,倏忽间,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父亲……”她看着他,眼泪滚滚流下。
他看向了她,微微笑着,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终也未发一言,就这么远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耳边隐隐有空灵的歌声传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摘自唐代诗人李白《行路难》)
背影远去,天地间复归于苍茫寂静。她猛地睁开了双眼,原来是一场梦。只是枕边湿润,她擦了擦眼角的残泪,披衣坐了起来。九月份的咸阳,夜间微凉。她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面上的铜铃铛,轻轻地晃了晃。
稍顷,萧冰睡眼惺忪的走进来,问道:“殿下,有什么事情?”
“天亮以后,我们可以动手了。”赢羽衣冷冷说道。
“为什么?”萧冰疑惑道。
赢羽衣幽幽得叹了一口气:“不要多问了。”
萧冰认真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道:“是。”
……
蜀州。大将军府。
神情落寞的赢庸从观星台上走下来,看到早已经等候多时的蜀州总督江流。江流躬身一礼道:“殿下,蜀州天文处的报告已经送来。您是否现在过目?”
“拿来吧。”赢庸叹了一口气道。
江流毕恭毕敬地将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件双手递交到赢庸的手里。赢庸借着侍从官手里的灯火粗略看了一遍,将文件交还江流,一言不发的负手走了出去。
江流苦笑,跟在赢庸身后低声道:“殿下,还请节哀。”
“大星堕,圣人陨。天要亡我大秦呐。”赢庸没头没脑地咕哝了一句,挥了挥手自顾自的远去了。江流目送着他的背影,将手里文件展开,再次看了一遍。
“帝国蜀州天文处陈琦报告:秦历715年九月六日凌晨四时十二分,有白亮大星自北向南划落,堕至东南区域。大星堕,圣人陨。望天文司与各天文处关注信息。”
江流蓦地转身,遥遥望向北方某个不可知之地。闭目默祷了片刻,这才对着身边侍从们说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