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祯看着孙铿将信笺放进贴身的口袋。然后疲惫的挥挥手道:“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一会儿了。”
陈暮和孙铿向皇帝陛下致意,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房门关上的一刹那,赢祯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但瞬即被一阵剧咳淹没了。乔季冲进房间,手里捧着一碗强力镇咳药。孙铿闻到了药碗中的气味,担忧的望了陈暮一眼。
陈暮却是不以为然得道:“陛下早就用上了这种虎狼之药。没办法,人力有所不及。他的咳嗽,普通的药剂是治不好的。”
孙铿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并肩走出指挥部,在城市里游荡。魔族军没有夜战能力,入夜之后,双方都可以清静一下。这个时间段,没有战斗任务的士兵们大都进了营房休息。少量的帝国居民在经过遴选之后,有一部分成为补充兵员,另外一部分被派往各个城防段去做一些修建工事,后送伤员的简单工作。毕竟,秦军的粮食并不是白白供给的。想要有口吃的,就只有为帝国付出点什么。
一阵哀婉悠扬的长号声响起,孙铿侧耳听了片刻,轻声道:“是《思乡曲》么?”
“你也知道这个?走吧,带你过去看看。”陈暮转了个方向,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走过去。
熊熊的火焰照亮了炉膛。今夜值哨的士兵沉默的举起枪,一排枪口对准了天空。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在送别袍泽的最后一程,显得庄严而肃穆。
“举枪——”独腿军官沉声喝道。
“放!”
“砰!”枪口中冒出一股蓝烟,伴随着送别的枪声,两个民夫抬着一具尸体送进焚化炉的炉膛之中。火苗****着毫无知觉的躯体,一缕忠魂顺着烟囱爬上半空。
“举枪——放!”独腿军官机械的下达着口令,士兵们一次次的将枪口朝天,射出送行的子弹。
鲁耀秦沉默着守在炉膛前,将每一块骨殖都细心的扫进陶罐中,再吩咐负责的军士做好记录与封缄。
孙铿面前,上万个骨殖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如同他们生前一样,时刻等待着检阅。然而留给生者的,就只剩下了无限的哀思。
“截至今日,已经有一万四千名士兵战死。参与出征的八个卫中,损伤最惨重的是一零三卫。已经有过半人伤亡,基本失去了战斗力。其余七个卫,伤亡率从一成到三成不止。”陈暮轻声说道:“但是,这样的伤亡是值得的。”他跺了跺脚,踩着脚下黑色土地:“我们占据了天海城,这是帝国五百年以来拿下的第一块领土。”
“但是这些士兵再也回不去家乡了。”孙铿侧耳倾听着已经变得低微的乐声,《思乡曲》的曲调已经低微至不可耳闻:“这块注定要吞噬更多士兵生命的突出部防线,未来将会是三面受敌的恶劣局面。你想过未来吗?”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陈暮热切的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陛下的心血白费。这件事情,你根本没办法置身事外。”
“把它打造成第二个玉门关么?”孙铿笑道:“玉门关整整经营了五百年,然而给我的感觉却不是很好。帝国哪有那么多的人力资源可以浪费在这块土地上?”
“所以,解救更多的奴隶,购买更多的人口。”陈暮冷笑道:“这事你在给陛下的计划里说得事情。怎么……是已经忘记了吗?”
“国民的归化需要时间!甄别与培养,没有十年之功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孙铿道:“你以为我做了计划,然后张口闭口人口问题就会凭空解决么?”
“你还是不了解这个形势。他们已经把陛下和我们逼到死胡同里。这也不怪你,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是被隔绝在帝国体系之外的。姬承云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而已。隐在黑暗中的那座巨大冰山正在倾倒。你以为,陛下会轻易的舍身冒险远征么?”
孙铿无言以对,以他的政治洞察力而言,实在是看不透当前帝国的窘境。陈暮说得对也不对,皇帝陛下是一棵参天大树,为孙铿遮挡住了前期最脆弱的时候,亲手将他扶上高位,扶到一个轻易不可撼动的位置。而这时候,皇帝陛下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陈暮需要他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
“别以为那些刺杀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如果没有他的庇护,你的生存环境会更加的恶劣。”陈暮拍着他的肩膀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他们喜欢的人啊。”
孙铿苦苦思索着,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眼前的世界却依然如同蒙着一层玻璃纸一样,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陈暮低声道:“这件事情,你我实在是荣辱与共,生死不离的。所以,我需要你,陛下同样需要你。陛下离开以后,就没有人能够再帮你了。一切——全靠你自己。”
“保住天海城,就可以保住一切么?”孙铿轻声问道。
“至少能让我们未来的新君立于不败之地。”
“我明白了。我会全力以赴。”
飞艇卸完了天海城亟需的弹药,再次满载了需要后送的伤员。吕琛指挥着士兵们解开系留缆绳,回望了地面上的两人一眼沉声道:“我回去后马上返回。”
“一路顺风!”孙铿扬起了手道。吕琛关上了舱门,飞艇拖着肥硕的身躯,缓缓离开了地面。
仰望天空,看着飞艇逐渐没入黑暗的夜空。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回走去。战争还将继续,无论谁将会离开,这种情况都不会有一丝一厘的改变。太阳会照常升起,而那位老人,也将走完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旅程。
天海城城防指挥部。
“天海城条件简陋,你就将就一点吧。”陈暮指着指挥部里一张简易的行军床说道。
孙铿耸耸肩膀:“我住监牢的时候不是也没有被冻死?在我眼中,无论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是简陋冰冷的牢房都是一样的。”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陈暮道:“对了,还没有吃晚饭吧?我让厨子给你烙几张饼?”
“面粉留给伤员们吃吧。”孙铿摇摇头:“这会儿什么也吃不下。”
“随便你好了。”陈暮没有坚持,转身走到另一张行军床上,躺倒下来。不一会儿,就发出沉重的鼾声。孙铿却怎么也睡不着,鼻端萦绕着火炉上烤着的一条兔腿的香味,耳边传来值班策士官们的窃窃私语。闭上眼睛便是垂死的帝王和焚化厂那令人动容的骨殖罐。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坐起身来,小心的绕过了沉睡的陈暮,撩开布帘,走到指挥部中央。
萧润在迷糊中,听到脚步声。脑子立刻恢复了清明,他抬起头,看到孙铿蹑手蹑脚的走过来。
“孙上将军。”萧润急忙站起来问候道。
“你是——萧润?”孙铿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正是。”
“一零三卫卫指挥,三级郎将。”孙铿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萧左相的第二个儿子。我们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吧?”
“确实。”面对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孙铿,萧润惜字如金。
孙铿坐在他的身边,皱眉思索了片刻:“我记得,一零三卫当时是派过培训军官的。叫……”
“黄春。”萧润脸上浮现出一丝失落的神色:“他已经在八月二十三日的战斗中阵亡了。”
“嗯……”孙铿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拍了拍萧润的肩膀,两人年纪相仿,但是孙铿这个动作显然非常自然,一点都没有生涩的迹象。
萧润却蓦地想起了黄春那张憨厚的笑脸。一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涩。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将即将涌出眼眶的眼泪憋了回去。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值班的策士官们偶尔会有进出,冷风吹进来,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陈暮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坐起来责问道:“谁没关门?”
一个策士官看了房门一眼,疑惑道:“房门关的好好的。”
“哦。”陈暮又重新躺下来,翻了个身咕哝道:“孙铿,你还是睡一会比较好。”
“不用管我。”孙铿道:“睡你的吧。”
鼾声再次响起来。孙铿转头看着萧润,两人相视一笑。
“陈长官是最辛苦的人,这些日子真是忙坏了。”萧润好心解释道。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一切。
孙铿知道他心有隔阂,也不点破。站起来围着沙盘缓缓踱着脚步。“有没有绘制出来的天海城全图?”他忽然问道。
“有的。”策士官答道,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拿来。”
指挥部的角落里,有勤务兵过来为他点亮了一盏油灯,顺便将一张满是灰尘的方桌擦干净。孙铿感激的朝他笑了笑,将地图铺在放桌上,一寸一寸的看过去。
时间慢慢的流逝,房间里又重归寂静。就在大家都以为一夜就将这样过去时,指挥部的后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一个年轻医生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孙铿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注视着这个年轻医生,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乔……乔医师请陈长官和您赶快过去。”年轻医生急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