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灯光昏暗,所有人正在进餐。肉香味儿和烟草味以及汗臭味等等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奇特气味。既让人心生遐想,又让人闻之欲呕。陈暮和他的下属们就这样默不作声的将果腹的粮食咽进肚中。
萧润主动的离开了最温暖的火炉,那个地方是气味最浓郁的地方。他捧着大海碗,将最后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坨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了几口然后快速的咽下。站起身来,从开水壶里倒出一点热水,就着剩下的残汤,美美地呷了一口。
这时候房门从他们面前推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急忙端着碗站起来,看到两名高级军官走进来。一时间找不到放下饭碗的地方,端着碗怔忡了刹那。
孙铿没有认出他来,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萧润苦笑了一声,自己毕竟不是咸阳陆校那一派,他端着碗缩到指挥部的角落里。看着孙铿直接走到陈暮的跟前,很不客气的踢了他的屁股一脚。
“不想死就别惹我。”陈暮没抬头,他的牙齿完好的不多,咀嚼这种永远炖不烂的肉块很是费力。他认真的将每一根肉丝从牙缝里拽出来,放在唯一完好的槽牙上面耐心的研磨成肉糜,然后就着醇厚的汤汁咽进肚中去。
“现在咱们可是平级的。”孙铿道:“你总不能因为一个上将军踢了另一个上将军的屁股而枪毙我吧?”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陈暮咽下最后一口汤汁,然后将饭碗交给过来打扫的勤务兵。他抹抹油腻腻的嘴巴,走到主位面前坐下,仰视着孙铿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看人的眼光。这个时候让你过来,想必是有一些事情到了必须要交待的时候了。”
“他最亲近的两个人此时都不可能来。因此我来了。”孙铿道:“在我的家乡,女婿有半子之说。也算是他的亲人了。”
“听起来还算说得过去。”陈暮不置可否的道:“跟我来吧。陛下在等你。”
他站起身来,在前面领路。推开指挥部的后门,回头望了安宇一眼,沉声道:“你留下和萧润统计一下今天的伤亡情况。”
安宇点了点头,有些失落。一个帝王的最后时刻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的外来者插手的。这是这个民族的尊严!当然,这种尊严有时候也会体现于其他的方面——比如那令人作呕的兔子肉。
孙铿整了整头上的军帽,向前走去。他没有回头,而是怀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踢出了七十五公分每步的标准步态。
据守这里的除了卫兵,还有医生。赢祯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无可挽回,因而把绝大多数的医生赶去了伤兵营,只留下两个用老了的老人。其中一个便是孙铿曾经见过的乔季。
这才一年多的时间没见,乔季也已经苍老了许多。他脸上带着医者的那种天然的悲悯之色,轻轻地朝着孙铿点了点头。
“现在什么情况?”陈暮拉住乔季低声问道。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又昏迷了一阵,现在清醒了。”乔季黯然道:“不要停留太久。他现在需要休息,才能将生命维持的更加长一点。”
陈暮没有回答,他转头看了孙铿一眼:“我们进去吧。”
皇帝的卧室此时严禁一丝冷风吹入。因此进了房门之后,陈暮和孙铿还需要脱下大氅,等待身体的凉气消散了之后,才推开第二道门,走到赢祯的卧室之中。
指挥部里的火炉搬到这里来,整个房间热得让人几乎窒息。一盏汽灯悬在房顶,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赢祯半躺在床榻上,微闭着眼假寐。对于他而言,持续不断的剧咳已经熬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哪怕是短短几分钟的睡眠,都让他感觉到非常惬意。
一名年轻的皇家医师侍候在他的身边。床边的痰盂里,已经积满了半盂血痰。痰液正开始变得鲜红,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轻松的征兆。
陈暮和孙铿两人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陛下从沉睡中醒来。似乎有所感觉,赢祯微微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眼睛扫视过来,定在孙铿的身上。他笑道:“早晨时候就听见喜鹊喳喳直叫,我就知道会有好事上门。果然,这时候你来看我这个快要死了的老头子了。”
兵荒马乱的时候哪里来得喜鹊?陈暮脸上忧色更甚,孙铿回答道:“陛下怎么会死?我这次带了一些镇咳的药过来,用上之后,病就好了。”
“少来蒙骗我。”赢祯撇撇嘴道:“我的病我自己清楚的很。什么时候去见先祖我都已经预备好了。不用拿这些有的没得哄骗我。我可没有那么脆弱。”他说了这么一长段话,感觉有些气闷,急促地呼吸几口,指了指孙铿道:“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孙铿依言上前,站在床边。
“扶我起来。”赢祯道:“这样躺着实在有些气闷。”
孙铿上前,扶住皇帝瘦削的肩膀,轻轻地将他扳坐起来。年轻医师将一个松软的枕头塞在他的背后。即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感到极度的疲惫,脸色青白起来,急促地喘息了好一会。呼吸才渐渐平稳。
孙铿和年轻医师紧张的看着他,赢祯忽然睁眼笑道:“怕我现在就死了吗?”
陈暮忍不住道:“陛下,如果您再蘑菇,我估计他是等不到你交待遗言了。”
“闭嘴。”赢祯虚弱的斥了一句,拍拍孙铿的手臂,指着床边道:“坐。”
孙铿坐到床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握住了皇帝陛下枯瘦的手。手背上青筋暴露,斑斑点点的老人斑布满了手背。
他的手冰冷,但是依然还很有力。使劲攥了攥孙铿的手:“虽然一直都不愿意承认,但是我还是有这个自觉的。我快要死了。”
孙铿感觉鼻子有些发酸,他搓了搓鼻头,眨了眨眼睛。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您有什么要说的?”
“你还记得你那个承诺吗?”赢祯轻声问道。
“我记得。从来都没有忘记。”
“真想等到你说的那个时候啊。”赢祯叹道:“到了该立遗言的时候了。陈暮,你来做记录。”
“是。”陈暮沉声答道,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提起了笔,蘸饱了墨水。
赢祯缓缓道:“我死以后,命赢晚在西京就地登基,接任帝国第十四世皇帝。此为其一;我死以后,命赢子骆,赢子宽,赢子严三人晋升为王爵。各自居于封地,无王命不许擅自出境。此为其二;我死以后,帝国各部司,各司其职。帝国已经进入战时状态,无需悼念。此为其三。”他稍稍喘了一口气,示意年轻医生拿过一盏药茶,他一口饮尽,精神振奋了些:“命张广武,章质夫,王素,陈暮,萧南里,赢庸,白波平,孙铿为赢晚的执政班底。这些人,可以帮助他度过眼前的难关;此为其四。”
“我死以后,我的棺椁将会居于天海城。天海城一日不靖,我一日不归。此为其五!”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就这些吧。你们都记住了吗?”
陈暮顿笔道:“陛下,我认为您的命令有些谬误。”
“说来听听。”赢祯微微闭上双眼,无奈的道:“就知道你会蹦出来挑错。”
“我不认为孙铿也有资格可以列为执政中的一员。”陈暮淡淡道。他剑眉一挑,尽管帝婿就坐在床榻前,却一点客气的态度都欠奉。
“但我总要为我的女儿留一条后路吧。”
“如果是这样解释,倒也说得通。”陈暮道:“但是我认为应该对此人加以掣肘,以防止其失控的可能。”
孙铿低头不语。赢祯看着他道:“你什么意见?”
“陛下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孙铿答道。他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但是,我认为陛下的遗命中也有一些不妥。”
“你也来捣乱?”赢祯苦笑道:“说吧,反正我快要死了。”
“我认为,陛下去后,应该尽快入土为安。”孙铿说这个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奇怪,当着一个帝王的面,说着他的身后事。
“那要看你们的本事了。”赢祯淡淡说道。他转头看向陈暮,冷笑道:“你说说,要给我这半子一个什么样的掣肘呢?”
“即日除役,终生不掌军职。”陈暮毫不退让的道。
“然后……他们就可以放手大干了吗?”赢祯眼中杀机毕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这个和那个并不冲突。”陈暮道:“孙铿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你休想。”赢祯道:“我不允许。”他向陈暮伸出手:“拿来,给我看。”
陈暮不情不愿的交出写好的信笺。赢祯看了一眼,望着孙铿道:“打开我的床头,那里有我的钤印。你替我用印。”
孙铿站起来,依命行事。
钤印落下的那一刹那,陈暮似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的看了孙铿一眼。赢祯再次看了信笺一遍,交给孙铿道:“贴身收好。我已经注定看不到你和羽衣的幸福未来。这是我给你们的新婚礼物。”他轻声道:“祝你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