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5年七月三十一日下午两点十分,玉门关西城门。
城门内侧挤满了从东城那边逃出来的难民,玉门关现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难民营,随处都可以看到拖家带口的平民。草棚区骤然发生的兵灾让这座城市陷入了极大得混乱之中。由于城里大多数城防军都集结起来去草棚区参加平叛的战斗,根本无暇他顾。城里的治安情况顿时一落千丈,只把十几个捕快累得像狗一样,抓贼抓到手软。
高达十米的巨大城门缓缓打开,一队杀气腾腾的边防军士兵以快速的步伐通过城门。玉门关的市民们立刻对于自己的军队报以极大的热情。欢呼声,掌声,叫好声交杂着,士兵们享受到了得胜之师的崇高待遇,尽管他们在刚刚发生的战斗中一枪未放。
妘千垣的侍从官早就等得焦急了。看到张复亭骑着战马过来,赶忙迎上去敬礼道:“是张复亭将军吗?我是妘指挥下属侍从官张卫。请随我来,妘指挥已经在朱雀大街等您很久了。”
两人骑着战马一前一后赶到朱雀大街,只见妘千垣已经站在指挥部门前等候。张复亭跳下战马来,走上前去。妘千垣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让复亭见笑了,手下儿郎们激战多时,也只是将叛军挤压在东城军火库一带。叛军目前已经动用了火炮,还把老弱当作盾牌。我军为了减少民众伤亡,只敢使用轻武器进攻,目前进展缓慢。”
张复亭心中冷笑,这伙城防军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他才不相信妘千垣所说的话,若是这位妘指挥真得心有民众,那才是见了鬼了。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却不带一点表情。上前一步道:“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妘千垣见张复亭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顿时如释重负。脸上表情也轻松起来,恨声道:“玉门关多有刁民从叛,希望张指挥莫要对这些人手下留情。我手下不少儿郎都死在他们手里了。”
“我晓得。”张复亭淡淡回答道。
……
梁大珠猫着腰从一间民房里跑出来,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揣着一些东西。李谦冷眼看着他跑过来,蹲在自己身边。
“李大哥,给你的!”梁大珠讨好的笑着,从衣服里掏出几块干粮。
李谦摇摇头:“没胃口。一会就要死了,吃下去能怎样?能让咱们活着吗?”
“死也得当个饱死鬼啊!”梁大珠硬把干粮塞进他的手里,笑嘻嘻道:“里面夹着肉呢!看样子这家是个富户。可惜……一家老小都被秦军的大炮炸死了。”
李谦皱起眉头:“大珠,想过未来没有?”
“我有啥未来?”梁大珠漠然摇摇头:“我家在磐石镇,有个老娘。魔崽子打进来,城防军一枪没放就跑了。老娘给魔崽子打死了,我孤身一个人逃出来,逃到这玉门关里头。妘家和官府看着俺们可怜,每天赏口喝的勉强饿不死。好容易有个挣钱卖力气的去处吧,工人们又反了。俺这一条烂命,又这么倒霉。活着有啥意思?”
李谦轻笑,咬了一口冰凉的干馍。“想听听我的故事吗?”他悠然道:“我是一个自由民,原本在北面放羊。有个长得不怎么漂亮但温柔体贴的婆娘,还有一对儿女。”
“那你为什么当兵?”梁大珠不解道。
“呵呵……”李谦凄苦得笑了起来:“自由民有自由民的苦恼,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后来……婆娘孩子被魔崽子掳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只身一人,从大山里九死一生的穿过来。没有钱,没有衣裳,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一个人问我:‘你想从军么?’我只求一口吃得,他把吃得给了我,然后又发给我一身军装。”
“那人是谁?”梁大珠道:“倒是好心。”
“好心?”李谦冷笑起来:“我倒是真心愿意他就是好心。那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他要我去从军,不过一个幌子罢了。真实目的是想要找些替罪羊当他的幌子。我入了军营发现一营人都是我这样逃难的难民,当时就有些怀疑。只不过我那时候对秦国的内情还不了解,现在倒是了解了,不过已经晚了。后来,我跟队去魔原那边交易。一路上,我都对那些笼子很好奇。魔原上不缺小兽,这个神秘的雇主到底是贩卖些什么呢?终于我忍不住,掀开了笼子上面盖着的布幔……”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露出一口白牙:“是人,都是些七八岁的孩童,破衣烂衫的。一看就是养活不了太多孩子的穷苦人家。……你知道他贩卖这些孩子为什么吗?”
梁大珠摇摇头。不解的看着李谦。
李谦无声的笑着:“吃。”
“吃?”梁大珠瞪大了眼睛,轻声问道。
“我是荒原上的自由民,我知道带一个孩子长大要吃得苦。我也知道魔原上一个孩子要长大得花费你们三倍甚至更多的努力。但是,我从来不敢想象——居然会有人为了利益而将这些无辜的孩童送到魔族人的餐桌上。他是个吃人的魔鬼……但是我依然没有收手,我需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夏日里静谧的午后,梁大珠听着老兵在那里絮叨。如果不是空气中依然还存留着硝烟的味道,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在磐石镇过着自己丰衣足食的小日子。他能看得出李谦身上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能想象出这个中年人在穿越大山后品尝到的酸苦与辛辣。从他晦暗的眼神里,他甚至嗅到了一点死亡的气息。他抓住李谦的手腕,道:“李大哥,咱们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都忍不住想要死了。”
“不过贩卖一些孩童而已。”李谦满不在乎得道:“那个人用些活不下去的孩童换回海量的财富。后来……后来他就成了那一方的首富。”
“那人是谁?”梁大珠咬牙切齿的道,恨不得咬掉他身上一块肉来解恨。
“往事而已。”李谦淡淡道:“后来我有了钱,想要离开那个鬼地方。他不允,找人来杀我。我被逼得没有办法,深夜摸到他家里,把他一家老小都杀了。杀了人,官府通缉我,这兵也没有办法当下去了。我就只好流浪,流浪到了这个城。行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边防军也该上来了。你快点逃吧,我指挥这些人给你打掩护。别回叛军那边了,你还年轻,逃到内陆去,没人知道你曾经是干什么的。好好的活着。”
“不行,李大哥,咱们一起走。你就不想想你那孩子和婆娘?他们兴许还活着?”梁大珠攥住李谦的手焦急道。
“活着又怎么样?不过受苦罢了。”李谦轻轻摇头,侧耳听听笑道:“边防军真得上来了。你再不逃,就真得没机会了。”
“李大哥,我不走了。”梁大珠坐下来,看着他:“你是个好汉。你在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秦军要杀咱,我就陪着你一起上刑场。我这一辈子,跟定你了。”
“你又不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跟着我干什么?”李谦冷笑道:“滚!”
“我不走。”梁大珠倔强地摇摇头。
“信不信我踹你啊!”李谦怒道:“别在我面前碍眼。赶快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缺你这样的兄弟。一个人我也能活得好好的。死了也安心!”
“我就不走。”梁大珠固执起来活像一头蛮牛,顶着墙就是不肯回头。两人正僵持着的时候,几个身影挡住了李谦头顶的蓝天。他抬起头眯起眼睛,苦笑着自语道:“都别走了。”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这两位好汉的尊容。”张复亭搓着下巴冷哼道。
梁大珠抬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骂道:“狗军官,丢城的时候跑得可快,这会儿又威风起来了……”正待再要骂下去时,李谦已经在后面狠狠地给他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抬起头腆着脸笑道:“这位长官,我这小兄弟脑袋有些迟钝,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脑袋不迟钝。”张复亭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一身破烂军装,冷笑道:“是退伍的呀,哪个部分的啊?”
“小地方不足挂齿。”李谦躲闪着他慑人得眼神,垂首笑道:“从了贼就是罪人,小人只求速死,别无其他。”
“觉悟挺高的。”张复亭淡淡道,又转了回去。蹲在一个弹药箱上看着两人道:“我刚才听了一会儿,这位老兵可是个人物。说说看,你当年宰的那个狗军官是哪儿的,我也好有个对照。若是真的,饶你这条狗命也不是不可能。”
李谦眼角闪过一丝希望之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惨笑道:“长官您就别消遣我了。死无对证的事情,我说出来你也不信。”
“说吧,说吧。”张复亭催促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说了我都不信么?再说,那个被你杀死的家伙或许还在英烈祠空享着原本不属于他的香火,你却被当作死狗一样拖上刑场。你就甘心?”
“我不甘心。”李谦低声道。
“那不就得了?”张复亭道:“说说是谁,兴许我还认识他呢。”
“西京郡铁锅镇城防军第二七二卫二部指挥,姓萧单名一个举字。”李谦淡淡道。
“去查。”张复亭转头冷淡吩咐道。侍从官俯首听命,转身出去了。张复亭斜睨了地上依旧爬着的梁大珠一眼,笑道:“这个又是怎么回事?你也想死?”
李谦生怕这夯货说出什么傻话来,连忙抢着说道:“不过一个盲目的傻家伙罢了。长官您要治罪,应当先去治那些首领的罪。这种小鱼小虾不过盲从而已。他枪法臭的可以,一个秦军都没打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