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嬴子严心中早已经把孙铿视为寇仇,自然懒得搭理。冷冰冰瞪了他一眼,走到另外一张桌子前坐下。侍从端来了素点心和热茶,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嬴子严一想起嬴晚那张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就什么也吃不下。但孙铿说得也在理,若是不吃点东西,怎么能支撑一会儿高强度的体力活动和脑力活动?他强忍着恶心胡乱填塞了几个点心,又喝了一壶茶下肚。时间就在吃吃喝喝中过去,直到礼官在外面宣布开始送灵。孙铿和嬴子严两人也各自肃然站起,朝外走去。
这是有国以来,最为仓促的一场帝王的葬礼。新即位执政尚未满三年的皇帝撒手人寰,满场啜泣的人中,有谁的眼泪是真心为他流淌的呢?
孙铿一一扫视了过去,心中忍不住开始冷笑。如果他有一把能直剖人心的刀,把眼前一众大臣的心打开来看。想必为嬴晚伤心的人寥寥无几,所有人都在热切的盼望着丧礼赶快结束,接下来即将举行的即位典礼才是正题。
有多少人为即将继任的女皇准备了或者言语恳切,或者引经据典,或者辞藻华丽的劝进书?从他们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里,约略能猜测出结果。
是啊,女皇陛下即位上承圣命,下继民心。而所有人都故意忽视了其掩藏于其后的绝对权力。这才是真正的君臣一心,所为的不过是利益而已。可是这利益,却是嬴子严、嬴庸他们给不了的。
得位正与不正,看得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而是货真价实能拿在手中的利益,真刀实枪能让人心中发冷的武力。二者兼而有之,谁能直撄其锋?
十六个力士将沉重的棺木抬了出来,搁在马车上。贺八方已哭的不能自已双膝跪倒在地,两侧侍立的礼官连忙将他搀扶起来。涕泪横流中,主事的礼官高喊一声:“起灵!”
马车缓缓向前驶动,夹在路两旁相送的官员依次上前,将寄托哀思的黄色花朵放在棺盖上。陈列在秦宫前的礼炮轰鸣,向皇帝发出送别的鸣响。不远处的静室内,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已然泣不成声。
“你现在的任务不是悲伤,而是要把他的骨血平安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羽衣站在她的身旁,表情冷漠的说道。
她并非皇室指定的侍寝人选,太皇太后也并不喜欢她,甚至还有些厌恶。但她最终成为未来皇帝的母亲,让人感慨命运的无常。
他和她之间只有肉体的羁绊,而没有情感的交集。阿沅此时与其说是在哀哭那个让她尊荣加身的男人,不如说是在哀哭自己未知莫测的命运。
如果他没有死,那么等待她们母子的将来或许是一个庶子的身份和某个偏远的封地;而现在,整个帝国的未来都担在她的肩上——或者说担在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而她也反抗不能,只有承受;而她也逃离不能,只有瑟缩在新皇的羽翼下苟活。
“你会杀了我吗?”阿沅抽噎着问道。她并没有多么高绝的智慧,只是个姿色稍微出众的普通女子。
“我为什么要杀你?”羽衣被她的蠢问题逗笑了,脸色稍微和缓,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不会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支持我,你们母子就永远是安全的。”
“你会让我们母子分离吗?”阿沅接着问道。
羽衣这才发觉,她的小算盘。蠢问题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核心在这里。她真正关心的也许不是性命,而是与自己亲生骨肉之间的联系是否会被割断。那是她的根,高于生命也是她富贵与尊荣的因缘。
羽衣仔细想了想,摇着头道:“不会。”
阿沅似乎松了口气。“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回过身来,笨拙的欠身行礼。“殿下,请您放心。我心里明白的很,天下之大,没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换了谁来做这个皇帝,等着我们母子的命运也是一个死字。我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以后无论皇位是不是他的,都由您说了算。”
“你知道就好。”羽衣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隐藏的极好的,对权力的渴望。神色再次冷淡下来,心中苦涩的想着:果然权柄之下,亲情都是水中月、空中楼阁。她安慰了一句,便离开了这间静室。站在门口的付飞云关上静室的门,跟在羽衣身后走了几步。
“看好她们母子。”羽衣停下了脚步,森然下令道:“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杀无赦。”
“遵命!”付飞云凛然应道,顿在原地不再相送。
羽衣走到萧冰面前,“送灵的车队到哪里了?”
“刚刚进了槐树巷。”萧冰沉声道:“全城戒严,他们的进展很快,预计天黑之前就可以回来。我们该出发了。”
“去他们那间静室看看吧。”羽衣低头沉思了片刻,轻声道:“那是整个秦宫中,最让我感到神秘的地方。”
因为羽衣只是“代”为执掌帝位,因此礼部的官员们取消了登基前三天的静室独思,将静室封存起来,等待下一任皇帝登基前使用。这是礼部在与贺八方和孙铿等人的“战斗”中,唯一获得胜利的地方。
在礼部那些老学究们看来,“代”皇帝终究比皇帝要差一层,多少也能消除一些地方对女皇即位的反感和不安情绪。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即位后的改革方案中,礼部这个子婴皇帝时代建立的部门,即将完成它的使命,退出历史舞台了。
这个时候礼部的官员大都在葬礼现场,剩下的小猫小狗三两只也挡不住长公主殿下的卫队。再者礼部的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正式的礼节上漏过这一环,那么以后无论褒贬都好解释。
萧冰在前领路,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静思斗室门前。随行的卫士中走出一人,悄无声息的上前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铁门上的锁。萧冰这才发觉,这个身穿普通卫士军服的中年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赵甲。
羽衣推开铁门走了进去,赵甲站在铁门前转身面对着萧冰,面无表情道:“这个房间只允许皇帝陛下一人进入,其他人在外等候。”
铁门轰隆一声关闭,羽衣点亮了房间里的灯台,才看清了斗室里的陈设。一张简陋的石床摆在墙角,正对石床的墙壁空荡荡的,灯光照耀下,似乎能看到墙壁上隐隐约约的留着一些字迹。她只是看了一眼,注意力就被斗室一角的铁合页吸引住。她伸足在铁合页上敲了敲,铁板下发出“空空”的回声。
斗室下面还有空间,也许就是秦宫地宫的另外一个入口。羽衣蹙着眉想了想,然后转到石床前坐下。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小憩了片刻,直到听到沉闷的炮声传来。她吹熄了灯台,站起身拉开了铁门。
“送灵的队伍回来了,请陛下速速赶往勤政殿,主持即位大典。”赵甲听到门响,侧身将羽衣让到门外。关上铁门重新落锁,这才回过身来恭谨的道。
羽衣心中冷笑,即位典礼注定了不会如礼部官员们想象中的那般平静,但她又不得不去。只有让子严心死了,才能让他乖乖回封地当一个安乐王爷。
“到了该结束一切的时候了。”她轻声自语着,朝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来和回的路上,嬴子严反复确认过。昨夜他联络的那些高官,全部从送灵队伍中消失了。他隐隐意识到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箭在弦上,他不得不跟着走下去等待成功或者失败。当然现在这个时候,好像失败的概率已经越来越大了。
当灵柩被放进墓穴之中,一个时代就已经算是结束了。回来的路上,官员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将在脸上挂的发酸的悲戚之色抹去,扯扯嘴角或是揉一揉僵硬发木的脸颊。待会儿马上就要进行的是登基大典,他们还要用雪片一般的劝进书将女皇送上至高的宝座。老是挂着这张死人脸可是会招致非议的。
送灵的先导骑队刚一进宫门,炮声就响了起来。礼部的官员已经先一步去做准备,将各部官员依次领到事先规划的区域站定。队列按照职务的高低排列,至于办事员一级,根本没有进入登基典礼的权力,只能笔直的站在秦宫宫门外等候。
礼部是这一段时间来最忙碌的部门,先帝的葬礼和新皇的登基仪式几乎要同时进行。相比之下,先一步低调下葬的太皇太后简直像是小打小闹的活动。官员们刚刚站好,勤政殿系统的左右相以及各部部长一级主官就相继入场。勤政殿前的高台下,三个系统泾渭分明。军研院、特勤部系统,统帅部军方系统以及勤政殿文官系统。
不过与勤政殿文官系统几乎全员到齐这般盛况相比,统帅部军方只有信任统帅部总长王素和刚刚递补上来的副总长樊东来两人到场。与当年嬴晚即位时,军方几乎倾巢而出的盛景大相径庭;而军研院和特勤部系统更是寒碜,只有闫峰一人孤零零的站着,其他都是未入流的小官和办事员级别,带队在秦宫附近执行巡逻任务。
虽只有闫峰一人在那里杵着,但在场没有一人敢轻视于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场的孙铿才是军研院特勤部系统真正的后盾,同时也是走上皇帝宝座的第一女皇嬴羽衣的后盾。他人虽然没在这里,但他的阴影已经挡住了某些人心中的最后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