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二十七日,晴。荆州郡西北城市黄石城北十秦里。
林光一的突然出现,让嬴庸心中顿生一种明悟。以那对夫妇算无遗策的性格,飞艇轰炸之后肯定还会有后手等着。自己实在不应该抱着侥幸心理,听从小公子的建议。若是江流在此,想必还是稳妥起见先退回桂郡徐徐图之。但现在已成骑虎之势,局势不是他说退就能退的了。
林光一等了他们将近一夜,此时已经有些疲惫。不过总算努力没有白费,让他在黄石城外就堵住了赢庸。接下来就该制服他的护卫,然后把他押回长安,去和张广松两人凑对。
这个时候依然能跟在嬴庸身边的,想必除了熊明雨那位老实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了。林光一想到此处,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倒是挺欣赏熊明雨这种人的作风,奈何彼此处于敌对的阵营之中,见了面就是要分生死的。
但他必须死,不然嬴庸就不会乖乖就范。林光一轻轻打了个响指,藏在暗处的梁大珠缓缓举起枪来,瞄准了嬴庸身后那个纤细矮小的身影。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嬴庸无力回天的时候。小公子猛然跳了出来,挡在嬴庸身前,瞪着林光一一字一句道:“你敢杀他,我就杀你!”
林光一隐约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从哪里听到过,却不敢确认也不敢回忆。他沉思了几秒钟,猛地抬起了手中的灯笼。惨白的烛光照亮了小公子的脸庞,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倔强的昂起头,暴露在林光一的视线之中。
“你……你有胆再说一遍?”林光一冷漠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波动,他吃惊的望着女子,手在不由自主的颤抖。
“你敢杀他,我就杀你。”
声音清脆,如黄莺般悦耳。林光一终于确认眼前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影像。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确实长大了,翅膀硬了。”他高高举起右手,给了林中潜伏的士兵一个明确的手势。
梁大珠放下枪,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手下士兵侧身问道:“头儿,还打不打?”
“情况有变,听林长官的。”梁大珠低声命令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小公子已豁出一切,就等着林光一的决定。感觉到林中杀气消散,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她护着赢庸一步步向后退去,逼视着林光一。
林光一依旧提着灯笼,脸上露出一丝期许的笑容。“我在林州家里等你回来,要不然他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不见不散。”
回答他的,只有两声不屑的冷笑。
看到到嘴的鸭子飞了,梁大珠再也按捺不住,从潜伏地带冲了出来。“林长官,你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他瞪着林光一毫不客气的道。
“没什么好解释的,都是我的责任。”林光一掐着眉心,疲惫的回答道。
“但是嬴庸跑了……”梁大珠气急败坏道:“弟兄们付出那么多,就让他这么跑了?”
“我会向你们指挥官亲自作出解释的。”林光一毫不在意道:“我给你下达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命令。”
“嗯?”梁大珠一头雾水的望着他。
“如果我作出了有悖于孙铿利益的行动,不要迟疑,连我和目标一起杀掉。”林光一望着他,正色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林光一轻轻叹了口气,“给长安发电报吧,让孙铿加派人手,我遇到麻烦了。”
“是……长官。”梁大珠看着他的背影,闷声答道。
长安。特勤部。
一辆履带式蒸汽战车停在特勤部大楼前的街道上,不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战车附近站着一队身穿黑色军装的士兵,他们刚刚结束了一轮巡逻,在车旁小憩。锅炉散发的热量让周围三米距离内温暖如春,如果没有这嘈杂的噪音那就更加完美了。
正是一天的初始之时,特勤部里的普通职员踩着点名的鼓点脚步匆匆的走进特勤部大楼。看见门口执勤的士兵,不由得面露疑惑之色。等进了大楼,各部长官点完名之后分派任务,职员们这才获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皇帝陛下和太皇太后殿下已经于昨天相继去世。
“难怪……”人群中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是预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皇帝陛下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坚持了七天时间,没有奇迹出现。而太皇太后的猝然去世,则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无常和残酷。
长官接着下达了命令:自即日起,帝都长安进入戒备期,所有职员都武装起来上街巡逻。这样的日子将一直持续到皇帝发丧,新皇即位。
职员们明智的没有关心新皇的人选究竟是谁,那不是他们所能够接触到的秘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新的皇帝一定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否则特勤部这个深深打着孙铿烙印的部门将会面临残酷的清洗。
命令下达,各部职员前往武器库领取武器。几个小时后,身穿黑色秦装,腰间佩着手枪的特勤部特工出现在街头,成为初春帝都一道醒目的风景线。他们与近卫军士兵一起执勤,互不干扰。这样奇特的风景一直在帝都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勤政殿中的善后工作也在紧张进行之中。礼仪部官员翻遍了史书,都没有找到能与新皇帝相配的典礼仪式。不得已之下,只好调集所有人手,重新规划一部典礼。加紧时间排演,只祈求在皇帝登基时不要出现太大的疏漏。
而在勤政殿的后殿,则是一副哀婉悲伤的景象。时值初春,暂时没有尸体腐败之虞。演武厅和它一旁的偏殿,已经成了赢晚和太皇太后的停灵之所。礼仪部官员将演武厅门前的小校场收拾整理出来,搭上凉棚供守灵的大臣休憩。
赢晚去世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更不要说指定继承人了。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他的唯一子嗣是那个与他同寝的宫女阿沅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孩,那么皇族的血脉传承将会面临中断的风险。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羽衣并不相信她的两个哥哥,而是采取了和她父亲一样的做法,派出使者前往两个兄长的封地,将他们的孩子带到长安来培养。可以确定的是,在羽衣之后,新的皇帝将在这些孩子中产生。
在得知了羽衣即将继位的消息后,萧南里发来电报明确拒绝了入朝执政的请求。也许在他看来,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留在长安的文臣武将都来为皇帝守灵。左侧贺八方为首,而右侧以王素为首。贺八方感念赢晚的知遇之恩,常常啜泣不能自已。自从昨夜赢晚的尸体装入灵柩之后,饭食便停了,连水都少喝,仅仅沾唇便放下。
王素忍不住劝道:“国家还有大事未决,重任在肩。左相理应自抑伤悲,留待有用之躯为国效力。才是让先帝在地下欣慰的事情。”
贺八方拭干了眼泪,声音沙哑的道:“大将军所言甚是,可是理虽如此,人却不能违背自己的意志。我承认,不是个坚强的人。让我痛快悲哭一场吧,这样心里多少也好受些。”说到最后,又哽咽起来。
王素摇摇头长叹一声,走到赢晚灵位前躬身行礼,又续上了一根线香。虽然已经到了一月末,可长安的天气依然干冷。众臣已经哭了一昼夜,鼻涕眼泪干了又湿。除了少数习惯风餐露宿的武将之外,其他养尊处优已久的脸蛋何尝受过这样的摧残?北风扑面而来,直如刀割一般。
有心想离开凉棚去一旁的暖帐休息,可是身为左相的贺八方不动,哪个臣僚敢稍动分毫?也只得一边忍着脸面剧痛,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在心里把贺八方骂的狗血喷头,一边艳羡着坐在暖帐里享福的孙铿。
种种心思纠结在一起,脸上的表情也就不那么真实。站在一旁监看的礼官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失仪的官员悚然一惊,随即正了正表情。仆地号啕起来,礼官看他哭嚎了一阵,这才将审视的目光收起,正襟危坐。
突如其来的哭嚎打断了孙铿的思绪。身为已逝皇帝的长辈,他自然无需在凉棚中守灵。嬴族人丁寥落,因缘巧合之下,他竟然成了唯一有分量的皇族中人。不由得感慨世事弄人,心中也万分伤感。
皇帝的灵柩此时还没有移出来,孙铿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是的,他曾经猜忌过自己,也曾经将自己视为前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但是岁月难以磨灭的是他和他那段轻松写意的时光,是他的阳光和倔强,和受他潜移默化的一点点改变以及微妙的成就感。
是啊,灵柩里躺着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还曾经是受他影响而改变过的学生。孙铿已经送走了好几个学生,唯独这一个,让他心中除了痛之外,还有深重的负疚。
“是我对不起你。”他低声喃喃着,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但是既然已经选择了,就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