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晚的话音未落,从演武厅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满头大汗的机要军官再次出现在演武厅门前。
“报告!”机要军官肋下挟着一份文件夹,神色惊惶的道:“收到了荆州郡的……明码电报。”
又一封明码!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明码电报接踵而至。赢晚烦躁的摆了摆手道:“广松将军在电报中说了什么?”
机要军官迟疑了几秒钟,期期艾艾道:“是……是一篇檄文。”
赢晚闻言,如坠五里云雾中。“广松将军的檄文?他要讨伐谁?”
机要军官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站着的闫峰。闫峰心知不妙,忙抢上前去,从机要军官接过那封电报。
“你下去吧。”他快速扫了一眼,脸色阴沉下来。随口吩咐道:“去签一份保密协议……算了,都是明码发出来的,没什么保密的必要了。”他挥挥手,把机要军官从演武厅门前赶走。
赢晚并没有注意到闫峰瞬间惨白的脸色,冷笑着道:“闫卿,广松将军说了什么?檄文是征讨谁的?莫非是针对赢庸?他还真会给我找事情做啊。”
闫峰无奈的呼出一口气,赢晚从几天前开始就陷入了这种迷之自信的奇异状态,不知道是不是他服用药物的原因。皇帝陛下服用的药物配方必须在内务部备案,现在这个职责已经移交到了特勤部安全司。
药物中的一种成分对心脏供血有益,但是会让神经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这对于一个时刻需要冷静头脑的皇帝陛下可不是好事,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说帝国目前面临的一系列困局,已经将赢晚推到了不得不燃烧生命潜力来维持的绝路上。他需要不断的思考,才能从遍布荆棘的道路上找到一条最适合的道路。一时间,他有些同情这个少年。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清醒过来。冷静而理智的接受更加残酷的现实。
“陛下。”闫峰顿首沉声道:“这篇檄文——是讨伐您的。”
赢晚闻声,眼前顿时一黑。他踉跄了几步,伸手扶住了旁边的长几。随侍在旁的侍从赶忙过来相搀,却被少年猛力推到一边,摔了个四脚朝天。
“拿来我看。”赢晚的声音冰冷下来,眼中布满了血丝。他表情狰狞的注视着闫峰,感觉两耳内发出一阵阵的轰鸣,一向不安分的心脏也急遽搏动起来,一股股热血从主动脉喷薄而出,将他眼前的世界浇得通红。
“快去请贺左相前来。”章淼夫已经将电报拿在了手里,只看了一眼之后就知道事态的严重性。而被盛怒的皇帝陛下看到电文的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还有,让今天值班的医师过来待命。”闫峰跟着补充了一句,想了想又低声道:“请长公主殿下一起过来吧。”太皇太后身体不好,且久已不问政事。出了事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长公主赢羽衣了。
“章卿,我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赢晚赤红着双目咆哮道:“究竟是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檄文,连看都不敢让我看?拿来!我让你给我拿来!”
章淼夫见赢晚已近癫狂,皱眉沉声斥道:“陛下,请制怒。”
“你们一个个怕的要死,我有什么怒好制?”赢晚哼道,声音平缓下来。“怕我承受不住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吗?”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没事,真的。”
他越是如此说,几个人就越是担忧。正当四人僵持的时候,忽然听见演武厅门外有人沉喝道:“淼夫,没什么好遮掩的。把电文给他!身为帝国的皇帝,如果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住,实在枉费先帝对他的信任。”
站在门口的人,正是贺八方。他气喘吁吁,显然是从勤政殿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只不过情势紧张如此,他的仪容却分毫不乱。整了整衣冠,抬脚迈过门槛,与演武厅中几人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致意。
贺八方及时赶到,也让章淼夫如释重负。当即不假思索的拈着电报,交到侍从的手里。
赢晚吃了贺八方一记棒喝,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从侍从手里一把夺过电报,一句话映入眼帘,恍如一记重锤,敲得他眼前发黑。
“今上昏庸无道,吾当伐之。”
千镜岛,总督府。
“张广松也是胆子甚大。”林光一翘着腿坐在窗前,千镜岛上的阳光依旧灿烂明艳。他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嘴角勾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皇帝陛下怕是要气疯了。历数三大罪状,这相当于公然反叛。更糟糕的是,他们选择的时机刚刚好,一石二鸟之计用得纯熟无比。蜀郡是没指望了,荆州郡可是囤积着五十个卫的后备兵员。要说这不是预先谋划,一步一步编织成大网兜头罩了下来。打死我都不会相信。”
“那么,谁会得利呢?”孙铿双手交叉,拄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林光一拊掌笑道:“最后谁能登上皇位谁就能得利。庸亲王这时候估计已经准备北上了,他只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赶到帝都,支持者们就会主动站出来欢迎他。”
“不能就这么让他轻易得手。”孙铿轻声哼道:“赢庸上台,就是你我的死期。况且被他这样摆了一道,心中确实有些不甘心。”
“你也并不是毫无所得。”林光一道:“至少我们挖出了一条大鱼不是吗?一颗暴露在视野里的棋子,几乎等于要被置换的棋子了。除非他能够一鼓作气让我们彻底失败。”
“没想到内战来的这么快。”孙铿沉郁的道:“虽然知道不可避免,但这么早就到来对我们的布局也有很大的影响。你有什么打算吗?”
“你都已经有计划却还来问我。”林光一道:“他们都把我们当成了鱼腩,却不知道我们其实是一条食人鲨。该活动活动了,也顺便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老老实实的接受命运的安排。”
“还是你最懂我。”孙铿笑了笑道:“希望赢晚能撑得住今晚。过了今天,明天就是通衢大道了。”他站起身来,摇了摇面前的铃铛。
稍顷,萧孟疾步走进房间,肃然站立在他的面前。“老师,有什么吩咐?”
“通知申博,休假取消。”
统帅部大楼。
自从接收到荆州发来的明文电报后,指挥大厅中就陷入了沉寂之中。张广武脸色变得惨白,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缓缓站起身来,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大厅中的所有人都沉默的注视着仿佛失了魂魄一样的大将军,直到他在高背椅上坐了下来,伸出右手费力的摘下挂在肩膀上的衔志。金属与沉香木桌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六颗金星一一摘落下来,摆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没人上前阻止,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广松将军的反戈一击,已经让这位毕生叱咤战场的老将输掉了最不能输掉的一场战斗。在那之后,将军的军旅生涯宣告结束,一个时代也到了谢幕的时候——用这种耻辱的方式。
张广武在众目睽睽之下,摘掉了身上所有的挂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居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再也没有看那些象征着权力和责任的贵重金属饰品,抬起头来,缓缓扫视着曾经的下属们。淡然笑道:“真没有想到离别会这么早到来。哪一位将军能陪我一起去勤政殿向陛下交差?”
这不是个好差事。因为要面对的是已经暴走的皇帝,被奚落几句倒是轻的,要是被他记恨上,怕是这辈子都要在冷宫里呆着。被皇帝记恨上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因为自古以来,赢家人都不以心胸宽广而著称。
统帅部里的掌权者是个不错的上司,但那已经是过去了的事了。身居高位的将军们要为未来考虑,羽翼未丰的中下级年轻军官也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人走茶凉并不仅仅发生在将军离任以后,在他摘下领花和将星的时候,就应该能够预见到这时的尴尬局面。
张广武笑笑,不以为忤。他站起身来,披上挂在衣架上的披风。“我自己去倒也无妨,不过皇帝陛下的任命你们要自己想办法了。”他温声说着,步履蹒跚的朝门外走去。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如此苍老。苍老到了一个令人心痛的地步。
张广武坐上马车,发现他的侍从官依然忠心耿耿的跟随着他。职业生涯只剩下短短几个小时的大将军哑然失笑,“我认识路,不用你跟着。”
“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死人。”侍从官难得开了句玩笑,纵身跳上马车。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消息在统帅部传播的飞快,失了势的大将军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连马夫都懒得伺候。
侍从官扬鞭抽在马背上,战马“咴儿咴儿”嘶叫了几声,扬起四蹄向前奔跑。张广武拉上窗帘,像抽了脊梁的蛇,瘫软在软绵绵的座椅上。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是沉默着,眼中的神采逐渐消散。
马车刚刚驶出统帅部的大门,就被人堵住了去路。
“是广武大将军的车驾么?”战马上的骑士翻身跳了下来,恭谨的问道。
“怎么?迫不及待要抓人了吗?”侍从官傲然站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按住了腰间的枪套。
“不敢。”骑士赔笑道:“奉长公主殿下的命令,广武大将军暂不交卸差事,依旧担任统帅部统帅一职。”
“哦?”侍从官闻言一愣,将信将疑的望着这两个来报信的骑士。
“殿下说:大将军是帝国柱石,不可轻易迁罪。逆贼是逆贼,忠臣是忠臣。不可一概而论。”骑士解释道。
侍从官心想:这是他这些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是到了回去的时候,让那些目光短浅之辈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