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十九日,暴风。帝都长安,勤政殿演武厅。
这股从极北之地生成的暴风席卷了大半个帝国。从十九日的子夜开始,北风怪叫着从帝国上空掠过。飞沙走石,星月无光。到了第二日的清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依然没有消减的迹象。
已是日上三竿,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可是演武厅里依然清冷的像是深夜,窗外那曾经光芒四射的太阳,也变成了一颗毫无热量的红球。它悬在半空,带给这世界微弱的光亮。
演武厅里的人们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时钟在不紧不慢的运行,不知不觉间,与蜀州失去联络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七个小时。联系依然没有恢复,坐在演武厅里的皇帝和坐在统帅部的高级将领们,俨然变成了瞎子、聋子。
这是一场让他们感到异常难受的战役,帝国的将军们在享受到新科技和新战术红利的同时,也倍受这些新鲜事物的制约。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天气和人为双重因素作用下,帝国军高层对于正在发生的战争一无所知。
“根据战略情报分析中心的推演,”闫峰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在演武厅中响了起来。“蜀州城在现有兵力条件下,抵抗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个小时。陛下,请早做决断。”
闫峰指的是进入紧急状态后,皇帝将自动兼任帝国军方最高统帅的程序。但那样一来,这场史无前例的败绩也将落在赢晚的肩上。对于志在“千古一帝”这样名声的赢晚来说,那是不能承受之重。他宁肯继续做出优柔寡断的姿态让统帅部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也不愿意让这个污点滴在史书中记载自己的那一页上。更何况,广武大将军岂会轻易交出手中的军权,屈居在他之下——在这个前所未有的,能够清楚看到胜利曙光的关键时刻?
蜀郡的失败只是小挫,帝国对于深渊在科技和战略上的压制才是渐渐套紧的绞索。也许对于广武大将军而言,帝国换一个老成持重的君主主持大局才更加适合现在局势的需要。就算赢族失势,军方也一样能够为孙铿提供保护伞。前提是呆在千镜岛的那位帝婿能够老老实实听从他们的摆布。
赢晚不惮于把张广武想象的更加卑劣一些。当他提出要收回军权的要求一旦被驳回,那对于他脆弱的威望,将是致命的打击。主弱臣强,实乃赢族……不,是他赢晚皇位存续的大敌。赢祯怕是到死都没有想到,他在临死前倚为基石的张广武,竟然成为此时最大的变数。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再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没有必要了。赢晚需要蜀郡的战局在张广武的指挥下获得胜利,那样虽然能够让大将军的人望更进一步,但也能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比如赢庸。
广武大将军的人望再高,也不能取赢晚而代之。只要这表面上的平衡还存在,那么年轻的皇帝就是安全的。赢庸叫的再响,在帝国西南也翻不出浪花来。只要赢晚和张广武之间的君臣关系没有破裂,赢庸所要面对的敌人就是整个帝国。
短短一瞬间,赢晚已经想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未来。他轻轻抬起手,制止了闫峰向下说下去的欲望。“现在这个时候,我唯一要信任的就是广武大将军和统帅部。接任帝国最高统帅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他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然后走到侍从面前,接过侍从手里的茶盏和药丸。把药丸含在口腔里,混着茶水囫囵吞了下去。
“但是蜀郡的败局恐无法避免。”章淼夫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可曾做好了蜀郡打成白地,我国大后方毁于一旦的心理准备?”
“蜀郡不可能被打成白地的。”赢晚自信的道:“广松将军已在荆州,数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岂能容那些魔崽子上蹿下跳?就算丢了蜀州,最多十天时间,广松将军就会让胜利的天枰重新向我们倾斜。”
章淼夫微微皱眉,他隐约觉得赢晚此时想得太过乐观了。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如此强烈的自信。是广武大将军万无一失的应对,还是孙铿机巧天工的布置?但他身为臣子,必须要尽到的责任就是让君主察明自身的缺陷。他没有直起身,而用沉重的口气道:“一旦广松将军的援军受阻,那将是致命的后果……”
“就算陆路受阻,也还有我们的空军。”赢晚不以为然,快速的反驳道:“只要天气好转,飞艇部队就能够再次出动。给窃据蜀州的敌军以毁灭性的打击。这一次,不会再给他们什么机会了。”
章淼夫见自己的劝谏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侧头望了望一旁呆立的萧润。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他赶紧回到状态中来。
萧润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开口。因为他的兄长也被困在那里,所言所示一定会受到非客观的因素影响——这不是他的意志能够解决的难题。
章淼夫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劝道:“陛下,万一恶劣天气持续我们的空军无法出动呢?”
“就算我就任了大统帅,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困局。”赢晚不悦道:“你们一定要争究这个,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是担当!”章淼夫挺直了胸膛,正色道:“是责任!陛下。专属于您的责任。与帝国并肩而立,荣辱与共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咯?”赢晚眼神中闪烁着怒火,声音猛然尖利了起来。
“不敢。”章淼夫欠身,不卑不亢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完人,也没有战无不胜的战神。每一个哪怕微不足道的成功背后都隐藏着无数可贵的失败。陛下如此讳言失败,于帝国而言,恐非幸事。”
“哼!”赢晚怫然变色,章淼夫的话仿佛一根针戳破了他内心的黑暗。那光亮照进他的世界,如此刺眼。他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而他自己却像只鸵鸟,只会把头埋进沙子里逃避现实。
但是,这并非他所愿。他是一国之君,是帝国的皇帝。皇帝可以死,但绝不容许败。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势之下,他无比渴切的需要这场胜利来提振自己以及支持者们的信心,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觊觎皇位的人知难而退。
就算章淼夫已经拆穿了他貌似坚硬的外壳,可他还要坚持下去。熬过这一关,才能见到黎明的光。到时候收拾残局也好,挟大胜余威征伐不臣也罢,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要皇位稳固,仅此而已。
心念至此,眼神也冰冷了下来。他深深望了章淼夫一言,淡淡道:“章卿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蜀郡战事,全权交由统帅部广武大将军处置。”
演武厅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章淼夫微不可察的低叹了一声,低头故作无事的俯视着蜀郡沙盘。赢晚烦躁的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抬起头怒喝道:“蜀州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联络上?派人再去催!”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机要军官便喘着粗气出现在演武厅的大门外。“报告,刚刚接收到蜀州大成布庄发来的明码告急电报。”机要军官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大声道。
大成布庄早在蜀州战事之初就因为意外而被摧毁,没想到这个危急时刻又重新恢复了作用。用得是明码,说明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在场诸人心中都明镜一般,可还有那么一点侥幸之心在作祟。赢晚往前走了几步,怒视着那军官道:“念!”
“致长安:这里是蜀州大成布庄情报站最后一次向您报告。一月十八日夜十一时左右,蜀州西城落入敌手。国防军七零零卫万余官兵与敌进行了坚决的巷战,奈何寡不敌众,战局持续恶化。
一月十九日凌晨四时西城失陷,七零零卫被打散,散布在南城、城中区继续抵抗。卫指挥武东一级卫将殉国,残余部队一部由萧楚三级卫将带领继续抗击;另一部由郡守萧若带领在城中区与敌周旋,迟滞敌军行动,保护平民撤离。
至此时此刻,城中区战事依然激烈。而敌军一部已迂回至蜀州东城,将我军退路彻底截断。突围已无望。呼叫长安及周边各郡战区指挥部,立即对蜀郡进行兵力支援。并且出动空军对蜀州城实施覆盖式空中打击。帝国与我同在,我将……战斗到底。”
机要军官将长长一段电文念完,沉默了几秒钟后又道:“我们并没有接收到全部的电文,特勤部目前仍在全力呼叫,但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我的报告完毕。”说完他将电报交到了侍从手里,敬礼之后转身而去。
侍从将电报送到赢晚面前,少年皇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颤抖着打开了折叠的纸张,一字一句的看了下去。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占据了全部身心,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该如何是好?’
赢晚松开了手,任由那张电报纸从手指间跌落到地上。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想要看出些许让人振奋的情绪来。但让他失望的是,并没有。帝国的大脑已经陷入了绝境,也许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有荆州郡的广松将军了。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树枝,赢晚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的表情。他大步走回到办公桌前,俯身写了一条命令交给侍从,吩咐道:“拿着去统帅部,告诉张广武大将军。让他催促广松将军加快行军速度。火速驰援蜀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