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生意惨淡的小贩们各自回到家中。今天他们见识到了人间的冷暖,同时也品尝到了世态的炎凉。有不少村民居然一个铁元的货都没有卖出去,因而经过村东头的鹿一新家时眼神各异,有艳羡、嫉妒、甚至还有仇恨、敌视。
一辆黑厢马车呼啸着穿过村中道路,与回村的商队错身而过。车厢中,蜀西县的县令江流正微阖着眼睛,手指轻轻在膝盖上叩着节拍。听见车窗外的喧嚣,他抬头望了一眼。失笑道:“这些人倒也机巧,大军驻留此地不过半月,竟也寻到了商机。”
与他对坐的是个年轻的县吏,听闻上司如此说,不由得苦笑。“县尊大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鹿鸣坳本来就是蜀西县的景胜,旁边村的村民也是靠山吃山的营生。倒不是有意为之。”
“原来如此。”江流微微点头,叹道:“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整饬防务,县里的事情从未上过心。有劳你们帮衬了。”
年轻县吏垂首谦逊道:“不敢。分内事而已,算不上帮衬。”
江流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也就不再多说。继续微阖着眼睛假寐,马车穿过村庄,毫不停留的继续向鹿鸣坳前进。不多时已经到了近卫军大营的门前,马车停下,江流从车厢中走出来,那年轻县吏也跟着出来。
“陈帆你就不要跟我进去了。”江流吩咐道:“和车夫去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村子,把村正和里正召集起来,问问防务准备情况。”
那名叫陈帆的年轻县吏点头应答,目送着江流快步离去。等他走进大营了,才上了马车。马车掉转方向,朝来路驶去。
江流进了大营之后,立时就有军士给他牵了一匹战马过来。
“江先生,亲王殿下在鹿山亭上等您。请您自去。”军士躬身,彬彬有礼道。
江流翻身上马,朝远处的大河望了一眼。只见大河上已经架起了三座浮桥,身披黑色披风的近卫军士兵正排着整齐的队列跨过大河,奔向彼岸。他叹了一口气,纵马扬鞭,一路奔向了鹿山的山顶。
赢庸一人独坐在山顶的亭子里,石桌上的酒已经被风吹得没什么味道了。他怔怔的望着大河上向南岸进发的近卫军部队,花白的头发随风摇动,看上去苍老了很多。江流下了马来,顿了顿便走到他的身后,欠身道:“殿下,我来了。”
“坐。”赢庸指了指面前的石凳,意兴阑珊的道:“陪我喝一杯吧。”
江流也不客气,端起已经寡淡如水的冷酒,仰脖啁进口里。他抹了抹嘴道:“刚刚收到了鸽信,六天前那边已经出发。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殿下您这边准备的如何了?”
赢庸沉默了几秒钟,平静的道:“主力已经大部分转移,留下来的只有我的亲军卫了。今夜就能全部渡河。”
“那亲王府那边……”江流探询道。
“萧若严密监视着,亲王府不可轻动。”赢庸断然摇头道:“就让他们呆在那儿吧。”
江流抿着嘴唇,自然知道赢庸这话里的意思。战乱一起,生灵涂炭。是亲王府的家人也好,普通的黎民百姓也罢,在兵锋面前事实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该问的还是要问,“不如就让熊将军派人过去,给他们指条明路吧。”江流道:“若不然到了战时,萧若肯定首尾难顾。也就我这里可能还安全一点。”
赢庸听他这样说,目光闪烁。端着杯子迟疑道:“你还是不能跟我一起走?”
江流轻叹道:“我心里是把你认为主公的。但我在组织中,实已身不由己。且我还是大秦的臣子,自当为国尽忠。若是能让蜀地百姓少遭些磨难,也是为殿下您扳回一些舆论支持。”
赢庸倒是没有太多的感慨,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江流的用意。沉声道:“也好。能多救一个是一个。这边的浮桥我会给你留一座,派一个工兵大队维护着。”
江流长身而起,欠身道:“江流在此替百姓谢谢主公。”直起身来,又道:“主公您也无需担忧。组织上目前已经派了一位得力的谋士给您出谋划策,她刚刚从深渊那边回来,很快就会与您汇合。”
“有你们的支持,我就放心多了。”赢庸道:“但愿这次能重创孙铿的根基,若是能断掉他的一臂,自然是极好的结果。”
……
真的能达成那样的结果吗?江流心里没底。下山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想,却怎么也想不出那位敌人的对策。可怜他把对方视为一生之劲敌,而对方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就像两个在不同棋盘上下棋的棋手,无论他如何努力,最终都无法影响对方的棋局。
这种无力感简直是致命的,想来也是组织上弃用他的最大原因吧。现在只有在乱世中挣扎求生,抓住每一次机会,一步一个脚印的向上攀爬。重新回到对方所处的那个棋盘上,跟他来一次真正的对决。即使事败身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出了营门,正好看见陈帆站在马车旁等着。鹿家村的村正和里正也在,看样子已经等了一段时间。陈帆是县吏中少见的干材,但江流却不喜欢他过分机巧的性子。却也不愿拂了对方好意,当下不咸不淡道:“久等了。我们上车边走边谈吧。”说罢,先行上车等着。
村正和里正都有些怯懦,不敢上车。陈帆笑着催促道:“上车吧,江县尊又不是妖魔鬼怪,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经他这么一说,村正和里正两人才战战兢兢的上了马车。坐在江流对面,大气都不敢长出一口。陈帆并没有进来,在车夫旁边寻了个位置暂坐。
马车缓缓前行,江流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望着二人道:“本县前来,其实不想找你们。不过既然来了,不找你们问事怕是有人会告本县懒政。没什么好紧张的,不过就是聊聊家常而已,希望你们不要过度紧张。”
村正和里正岂能不紧张?一来他们自从担上这个指责之后,十几年来见过县令的次数不及五指;二来坐在他们对面的这年轻县官可不比其他那些糟老头子,上任第一天就斩了一个跋扈的县吏。在村正眼里,这哪儿是个文质彬彬的官员,倒像是个浑身浴血的杀星。当下点头如捣蒜,至于江流说得那些,只当是哄人得玩笑。
江流不以为意,乡人足不出百里,以为县官便是了不得的大官了。听闻的都是家长里短,要么渔樵耕猎之类的农事。见识短些也难怪。所幸他问的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打发了这段路程就算了。
县城里的事情多如牛毛,他才懒得把时间浪费在村正和里正的身上。是以和颜悦色问道:“战时******下达了半年有余,你村可有编练的民兵和备战备荒的粮草?”
江流话音刚落,村正就忙不迭道:“都有都有,共编练了三里的民兵,每个里都有五十个人。备荒的粮食村里存放了些,其余各家各户也都有存粮。”
江流暗暗点头,村正回报的这些与他在县里账簿上看到的数据吻合,这至少说明村子里的执行情况是按照自己的方略在进行。又问道:“每里五十人,差不多每户都要出一人吧。今年的生产如何完成?”
村正道:“我鹿家村本来就不是以农耕为主,旁边靠着鹿鸣坳,每年都能招待些游客。种地的营生都交给了佃户,种田和经商两不耽搁。至于征召民兵,就是从本村人中选出。一里五十人的兵额,其实还有余。”
江流心道:这倒也是个对策,不过却是不可复制的孤例。毕竟鹿鸣坳只有一处,他可没办法让辖下所有的村镇都有个能维生的景胜。又问了几句,马车行到村西头。他便吩咐停车,让村正和里正下去。
陈帆送走了两人,闪身回到车厢里。见江流闭目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坐到江流对面,笑嘻嘻道:“今日下官还在鹿家村听闻了一件奇事。”
“什么奇事,说来听听。”
“村东头鹿老倌是本村唯一的烟贩,今日不知道从哪个途径得知了大军即将移防的消息,擅自提升烟价。只用了半日时间,就赚足了五百多个金元。成了鹿家村首屈一指的大富户。”陈帆道:“依照县尊大人发布的战时动员规章,鹿老倌这样做算得上是哄抬物价,又加之刺探军情。两罪并罚,当从重处置。”他虽然语调轻松,可浑然没把这家人的生死当回事。
“那该如何处置?”江流神色不动,不置可否道。
“主犯徙三千里,民阶降两级;从犯就地关押,民阶降一级。非法所得充公。”陈帆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刺探军情罪交由军方另行处置。”
江流陡然睁开双眼,阴怒的瞪视着陈帆。冷森森道:“五百多个金元就能让一个县吏连脸都不要了?哪个人告诉你近卫军要移防的?让他来见我。我倒要先治他一个造谣惑众之罪。”
陈帆冷汗涔涔而下,垂头不敢言声。
江流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我们是官员。前进路上最大的敌人不是你的政治对手,而是自己的贪念。克制住它,你将无往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