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一月十三日,晴。蜀郡马康州蜀西县鹿家村。
鹿鸣坳位于蜀西县东南与桂州郡交界处,大河从南部山脉的险峰下流出,在这里转了它漫长征程的第一个弯。鹿山东西两畔,一面是大河的奔腾豪迈,另一面却是它的温柔婉约,也被人称为“大河平湖”。鹿山是蜀西县的名景,每逢上元节前后,总有附近州县的百姓结伴前来游玩,也就带来了勃勃的商机。各路小贩缴纳的商税,也是蜀西县一大财政收入。
不过,今年的鹿山却是没有往年那么热闹。在此训练的近卫军已经将鹿山整个划为了军事禁区,不少不明究里前来踏青的百姓都吃了闭门羹。然而靠山吃山的鹿家村村民们,却意外的发了一笔小财。虽然没有了前来踏青的游人,但周围驻扎的近卫军却让村民们赚的盆满钵满。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大概也正是这个意思。
正是大年十三的早晨,家住村东头的鹿一新就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已经到了新年的年尾巴上,等过了上元节,家里的幺儿鹿小丘就得离开家去州府上学了。穷家富路,为了村子里唯一能在州府上学的小子,他和婆娘无论如何都要趁着这个机会为儿子多挣点路费才行。
鹿一新刚刚洗漱完毕,就看见婆娘和大女儿先后都起来,娘俩儿相视一笑,蹑手蹑脚的各自去忙活,生怕惊醒了还在睡觉的幺儿。大女儿三年前已经出嫁,是邻县的一个殷实之家。虽不如做姑娘时清闲,可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每年新年,女儿两口子都会过来帮衬。鹿家村的村民们光靠这段时间的忙活,就能占了全年收入一半以上。蜀西县税所的登记簿上,在鹿鸣坳活动的小贩有一大半都是鹿家村的。
女儿家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吧。鹿一新也不让他们白忙,也开工钱。忙活一个月下来,总也好过辛辛苦苦跟庄稼打交道。女儿刚出门没多久,姑爷也起来了。他闹出的动静稍微大了一点儿,立时就招来媳妇的一记白眼。他也不着恼,动作变得和其他人一样轻手轻脚。径自走到后院去整治大车,收拾即将上山贩卖的货物。
鹿一新抿着嘴乐了一会儿,起身走进厨房把昨夜里烙的大饼卷起几张来塞进布兜里。顺手抓起一捆小葱,想了想又塞了两颗咸蛋进去。他和孩儿他妈可以将就,姑爷毕竟是贵戚,不好怠慢的。
这时候姑爷已经把大车拾掇好,从后门出去,停在了院门外。姑爷赶车种田是行家里手,可论到叫卖的本事,却是他家全捆起来都不如大女儿一个。所以鹿一新从来都不叫他搀和买卖,只让他做些搬搬抬抬的力气活。
一家子人收拾打理完毕,便开始了忙碌的一天。而当鹿一新走出家门的时候,身后幺儿卧室的窗也打开了。琅琅的读书声传出来,在小院里回荡。
他会心一笑,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侧身接过姑爷递来的马鞭,骄傲的坐到了马车上唯一的座位上。扬起长鞭,喝了一声:“得儿~~~~~驾!”
几万大军吃喝拉撒,虽然有郡府的后勤支撑着,未免也有疏忽的地方。往年的时候,鹿一新家里只管发卖些儿童玩具或者零食小吃之类。不过大军来了以后,总不能让兵爷们拿那些零食哄嘴。鹿一新也是见机得快,年前进货时一点都没进那些孩童玩意儿,只管买了日用品和几桶烟丝回来。当时还落了家里的埋怨,不过现在大家已经不那么看他了,交口赞着老头子有远见卓识。
姑爷刚刚把烟丝桶摆在地上,就有几个军士过来。大女儿急忙上前招呼着,不多时就卖了小半桶出去。军营里虽然不禁烟,但每天发的几支还不够那些老烟枪填牙缝的。鹿家村也只有鹿一新一家从县城烟局买了张贩烟许可证,这时候再办也来不及了。其他人也只能眼巴巴瞅着,谁也不敢去私贩。光是这一笔收益,就顶的上去年大半个月的收入。
可今天的买卖却有点反常。大车上其他的货物都没怎么动,带着的两桶烟丝已经卖了一多半。鹿一新觉得有些不对,忙让姑爷把车上的货都卸下来,回去取存货过来。这边赶紧让老伴和大女儿给这些兵爷推销其他玩意儿。
可是士兵们对其他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来了也只是要几两烟丝。眼见带来的两桶烟丝见了底儿,鹿一新拉住一个常来的老兵,递给他一锅自用的好丝。压低了声音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跟着了魔似的。”
老兵没舍得抽,将那锅好丝装进荷包里。四处望了一眼,附在鹿一新的耳边低声道:“我们要移防了。”
“移防?”鹿一新过了好久才明白老兵的意思,心想自己还有好多货都没卖出去,怎么就能这么走了。急火火抓住老兵的胳膊,“啥时候走?去哪儿?”
老兵冷笑,一锅烟丝还不至于让他把军事机密都卖个底儿掉。“你管恁多干甚?抓紧时间卖,价不妨提的高点。刚发了饷,他们有的是钱!”说罢抓起摊子上一颗苹果,大摇大摆的吃着走了。
军营的门口距离鹿家村并不远,还没过一个小时,姑爷就赶着马车回来了。这小子倒也实诚,让他提货,他就把家里所有的烟丝桶都带来了。不过这倒是正合了鹿一新的意思,忙张罗着老伴和女儿把烟丝桶摆好,却不急着开张。
一家子人大眼瞪小眼的望着他,不明原委。鹿一新得意一笑,走到水牌前,拿起毛笔划掉了原来的价格。刷刷几笔填好,交给女儿示意她挂出去。
“这……”女儿看了一眼水牌,有些迟疑却又不敢反对。
“快去挂!”鹿一新瞪了瞪眼睛,催促道:“天不早了,早卖完早回家!”
他在家里说一不二,除了幺儿能说他几句,其他人都只有听着的份。女儿见他不容置疑,也就硬着头皮把水牌挂到烟丝桶上。这价格一贴出来,周围的小贩便都乐了。
鹿老汉今天怕是得了失心疯,想挣军爷们的钱想疯了。一金元一两?这价钱怕是只能唬住那些刚入伍的小雏儿。他们一个个袖着手,就等着鹿老汉今天铩羽而归,把烟价改回去。
可是事情的发展大出预料,等着买烟的士兵们虽然颇有微词,但却没有反对这个明显是宰人的价格。依旧排着队上来,或一两或二两的把鹿一新的烟丝买走。
一桶烟丝十斤,剩下的还有五桶多。不多会儿功夫,五百多个金元就这么从士兵们的口袋流出来,转到了鹿一新的口袋里。周遭小贩看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这老汉一个早晨就老母鸡变鸭,完成了从寻常小贩到县城里的大财主的转变。
五百金元不是小数,鹿一新拿着也烫手。忙吩咐老伴和姑爷,带着钱去了附近办事的钱行柜台,把金灿灿的钱币换成了轻飘飘的汇票。
钱行取钱,密语、私章加汇票三者缺一不可。这样就等于是真正把钱存进了保险箱。周围众人只看得眼热,也只能赞叹这老汉今天是运气到家。
卖完了烟丝,鹿一新也就没有了在这里蘑菇的耐性。一家老小把剩下的货收拾好了,便回家去了。等到了家之后,关上门开始分账。驻军就要走了,剩下的日子没几天,踏青的游人可能还有,但肯定不会像往年一样多了。所以,他们的买卖老两口就能应付得了,也就不用姑爷和女儿在这帮衬了。
多呆一天就得多派发一天的工钱,留着那两个钱儿还不如给幺儿多买几本书看。鹿一新心里面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寻思着该怎么让女儿女婿高高兴兴的走,又不用多花钱。
已经存进钱行的五百多个金元是不准备分了,鹿老汉把前几日挣下的一百多个钢元从钱匣子里倒在面前的桌上。他看了女儿一眼,慢吞吞的把这一小堆钱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份。又把这一小份推到了女儿女婿的面前。
“今年年景不好,进的货大半都没卖出去。”鹿一新装了一锅烟丝,“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道:“办贩烟证时,上下打点花了差不多四百多个金元,都是借的。钱存进钱行里,过了年就得还回去。剩下没几天了,军队在这驻扎着,买卖也冷清。我和你娘两个人就能应付的了。我也不细算工钱了,就这些,拿着回吧?”
虽然是询问,可话语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姑爷是个老实人,点头答应了。可脑袋还没点两下,腰肋间的软肉上就被媳妇狠狠掐了一把。
“爹爹。”女儿笑意盈盈的道:“还是按天算我们的工钱吧,多出来的钱我们不要。”
鹿一新看了他女儿一眼,知道她还有后话。不置可否的抽了口烟,示意女儿继续说下去。知女莫若父,知父莫若女。父女俩之间可要比其他人默契多了。
女儿见得到了父亲的允准,大着胆子说道:“反正山上的兵们就要移防了,未来的买卖也冷清的紧。您这里压了这么多货,不如让我们带走点回去发卖。正巧那边土地庙上元节也办庙会,我们做些小买卖也好补贴家用?”
鹿一新算了算货值和省下的工钱,两者倒相差不多。顶多就是多跑一趟腿儿去州府再进点货罢了。再说军队马上就要离开,后边过来的游人才不买这些日用品哩。就当是把这些货折价卖了。老汉如此想着,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