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四日一大早,鹿一新就为幺儿准备好了行囊。姑爷也挂好了大车,满载着从岳丈家换来的年货准备回乡。他们两口子将会载着鹿小丘绕个弯子先去县城搭乘前往州府的火车,然后再从县城出发去邻县的家。
老两口相扶相携,送了幺儿五六里路。直到上了大路,幺儿和女儿、姑爷一起相劝才站住了不再前行。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儿子的面孔逐渐模糊。鹿一新知道再看见他就得到夏天了,也不知道他还能再送上几回。鹿老倌蓦地伤感起来,拍拍老伴的肩膀,两人蹒跚着回去。还有一大堆的活儿要忙,伤感这种情绪对于他们这种农家而言,是奢侈的。
过了晌午,鹿一新和老伴推着小车又去了鹿山。果然发现如那老兵所说,山上的军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河上建了一座浮桥,浮桥上有士兵在巡逻。消息还没传出去,鹿山上空荡荡的。看来要等游人来,至少也得到上元节以后了。
留下的士兵跟往日见到的不大一样,对河对岸叫卖的小贩视而不见。鹿一新知道再在这里耗下去也是白费,索性和老伴过个清闲的节日。可怜他和老伴一起过了十几个春秋,这么清闲的节日还是头一遭。
半山腰等着的众小贩见他收拾摊子要回去,知道今天怕是要白忙活了。也都跟着收拾回去。有了昨日的“神话”,鹿一新在众小贩心中也算是个人物,众人唯他马首是瞻的动作让他心里小小的得意了一番。不过马上他就又开始发愁了,话说同行是冤家,这么多同行跟他学着,怕是以后利润也要大大分薄了。早知昨日就不那么张扬,细水长流才是正理。
如是过了平静的一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鹿一新刚刚坐上餐桌,拿起筷子还没把饭扒进嘴里。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砸门声。
老伴昨日挣了一大笔钱,心里其实虚的很。一直都疑神疑鬼的,生怕被哪个红了眼睛的小人给强夺了去。这时听见砸门声,浑身打了个哆嗦站起身来,望着鹿一新担忧的道:“老头子,咋办?”
鹿一新慢条斯理的扒了一口饭,斜了她一眼道:“怕啥!又没偷没抢。”他放下饭碗,起身朝院外走去。砸门声依然还持续着,仿佛站在门外的人有使不尽的力气。鹿一新嚷了一声,“别慌、别慌!还没走到哩。”
砸门声少停,门外传来一声呜咽。似是女儿的声音。鹿一新吃了一惊,快走几步来到院门后面,隔着门缝朝外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满脸黑灰,头发乱蓬蓬的。不是自家女儿又是谁?他忙打开了门,看着女儿道:“小枝,这是咋啦?跟你夫家吵架了?”
女儿看见了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声哭叫道:“爹爹,夫家没了。魔……魔崽子来啦!”她一倒地,小男孩也压抑不住一直以来的惊惶,跟着大声哭了起来。母子三人的嚎哭很快招来了邻居。听见嫁出去的女人这样说话,邻居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只道这女人是发了昏,说起胡话来了。
鹿老倌也不相信女儿的话,可是他知道小枝从来都不会说谎话。不管是发了兵灾还是跟夫家打了架出来,暂时都不可让这丑状让邻家瞧了去。忙喊来老伴,两人把女儿和两个孩子带进家里。给女儿端了一碗水来,女儿稳了稳神,才抽抽噎噎的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
原来小两口自早晨离开家以后,把小弟送进县城,便着急的往家赶。离家十几天,两人挂念孩子,归心似箭。一路上也没来得及歇一口气。事后想一想,若是当时歇歇脚喘口气,怕是一家子都要丧于魔族之口了。
到家之后,男人来不及卸下了大车,回屋和爹娘说话。小枝也回了自己的院子,抱抱小的,亲亲大的。两个孩儿很久没见父母,都亲昵的很。
可安静祥和的日子连一炷香都没有维持下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子哭天喊地的声音。小枝正纳闷,忽地见男人冲进院子里来。抓了她的手,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走!”就头也不回的往外闯。
她也没多想,就抱着女儿领着儿子跟了出去。到了前院才吓了一跳,只见公公婆婆都坐在大车上,吓得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也似的。从娘家带来的货物乱七八糟推到地上。她这才知道出了大问题,可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也是后来才晓得的。
男人把她和孩子一一抱上了大车,推开院门催着马就冲了出去。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小枝依然心有余悸。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从家里跑了出来,挤在大街上。不少房屋都烧了起来,浓烟滚滚的遮住了半边的天空。大人们一个个都神情惊慌,孩子们也跟着哭叫不休。看见小枝男人的大车出来,几个本家叔叔赶忙过去哀求着,不奢望他们带上自己全家,但求能带走一个娃儿别让家里绝了后。
公公婆婆都不吭声,小枝男人冷着脸推开了本家叔叔们。扬着鞭子,驾驶着马车绝尘而去。本家叔叔们在他身后跳着脚大骂,诅咒他们一家不得好死。小枝听见公公嘟囔了一句。
“不能带,带上了都跑不了。都得死。”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抱住了身边的孩子。
“娘亲,我们要去哪儿?”大一点的儿子仰着头问道。
小枝茫然摇了摇头,回望了身后的村庄一眼,哭喊声震天动地,大人孩子拼命的从村子里逃了出来。但他们都没能逃远,远处一条黑线涌了过来,把他们围在村外的田地里。脸上长满了毛的魔崽子骑在一人来高的巨狼背上。挥舞着长刀乱砍。
刀刃在阳光下闪耀着银亮的光芒,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身体里藏着那么多的鲜血,就连那些孩子的身体里也是。小小的头颅和身体分离开来,哭声顿时就止住了。巨狼兴奋的咆哮着,奔到下一个猎物面前。田野上很快就开满了血红的花,婆婆发着抖,用身体挡住了孩子童稚的目光。
“别回头。赶紧走!”公公的催促着,唯恐那群魔崽子追上来,把他们一起砍了。
小枝男人没回头,但很响亮的吸溜了一下鼻子。他狠狠抽着马背,马车的速度提升了起来,很快就把村庄远远的抛在了身后。村子和县城相距不远,从家里亡命出来的一家子便朝县城奔去。料想着那里有城墙和兵队,总比乡下安全一些。
可小枝一家子的愿望再次落空了,离着县城还有五六里的时候,就看见几个身穿蓝色军装的士兵站在路上向他们摇着手。
“别来!别来!县城陷落了,快跑去别处避难。”士兵背着枪朝他们吼道,脸上黑一块,灰一块,端得是狼狈不堪。
小枝男人应了一声,勒住了马车,掉转马头朝旁边的一个岔路走。可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沓沓”的脚步声传来。
“站住!”刚才喊话的士兵大声喝道。
公公婆婆示意儿子赶紧走,可小枝男人却愣了愣,勒住了马车。
“军爷,有啥事?”小枝男人挤出一张笑脸问道。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也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道:“你有福了,跟我走吧。”
“啥?”小枝男人没明白过来。
“少他妈废话,叫你走你就走!”士兵端起枪在他面前比划。
“军爷,军爷!”公公着急的站起来喊道:“独子不征,独子不征!”
“家都没了,还论个屁的独子不征!”士兵低吼了一声,拽住小枝男人的衣领子,扯了他个趔趄。他望了望坐在马车上的公公婆婆和小枝几人,从兜里摸了半晌,才摸出一个古铜色的徽章来,丢在小枝面前。
“你们要是侥幸没死,就拿着这牌子去蜀郡国防军军部领抚恤金。”士兵朝小枝男人呶了呶嘴,“给他算双份。”
说罢,也不等小枝的公公婆婆哀求,狠命朝马屁股上打了一枪托。马儿吃痛,“咴儿咴儿”的叫着,扬蹄子便跑。等到公公勒住了马再回头看时,那几个兵和儿子早就跑走了,大陆上空荡荡的,哪儿还有儿子的影子?
又不敢回去找他们,只好哭哭啼啼的赶着马车朝蜀西县赶。这里距离蜀西县已经很近了,绕过山坳就是蜀西县的地界。正当大家都以为磨难就这么过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几声呼哨。公公回头望去,顿时脸色煞白。只见几匹巨狼不知何时追到了自己的身后,狼背上的骑士脸上露出狞恶的笑容,笑嘻嘻的朝着他们围了上来。
公公拼命的赶着马车,把那几骑巨狼甩的稍微远一点。但那不是长久之计,拉车的驽马根本不是巨狼的对手。那些骑士不追上来一下子把他们全部杀死,只是想要取乐而已。他望了小枝一眼,“待会过山坳,你们娘四个赶紧跳车。我把他们甩掉了就回来找你。”
婆婆眼中含着泪点头,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还是答应了下来。山坳处须臾而至,公公大喝了一声:“跳!”
小枝也来不及多想,领着一个,抱着一个就跳了下来。落地之后,再转头一看,见婆婆坐在马车上最后朝她们看了一眼,便扭过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