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何月,不知身在何方。
萧显感觉到脸上有一点冰凉,他茫然睁开眼睛,看见天地白茫茫的一片。细密的雪粒子从天空中坠落下来,打在脸上生痛。
胸前热气腾腾的,而后背却如同寒冰刺骨。他正思索着此时处在什么环境,脖颈处忽然被塞了一把冰凉的雪进来。他猛然回头,乍然看见她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伸出手,缓缓抚摸着她冰冷的脸颊。
“卡蒂……终于让我等到你。”
卡蒂却并没有喜悦的表情,憔悴的脸上阴云密布。一连串深渊语从她口中吐出,让萧显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还是她,自己却不是那个自己。他此时此刻,应该是在那个被救走的深渊人的回忆里。
“昨天那个女人问了你什么!”
他能听懂那句话的意思,但却弄不明白卡蒂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什么吗?他环望四周,看见一堆篝火已经只剩下余烬。地上铺着三条行军毯,雪地里,留下一行浅浅的纤细足印。
“也罢。他们想知道的不过就是这些了。我们走吧,今日要趁雪停赶紧翻过山去。要不然等到他们醒过神来,可就插翅难逃了。”
萧显怔忡着,又听见卡蒂说了这么一句。他立时醒悟过来,原来这时候他们应该还在帝国国境之内。还没有逃脱追兵的追捕。只不过这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谁?若是敌人,为什么不杀了她俩;若是友军,为什么又要远离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周围的环境已经开始变幻。视野两旁的枯草飞速向后倒退,他感觉到卡蒂的手指冰凉,脚步也是踉踉跄跄。很显然,在这几日的逃亡生涯中,已经让她精疲力竭。萧显的心中越来越迷惑,按理说,卡蒂不应该是这样。他知道妻子的身手要比自己强上许多,但自从那日在安宁堡劫持孙铿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卡蒂有些不对劲。只是当时脑子太混乱,并没有察觉。此时场景重演,他也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妻子的变化。目光向下移动,落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心中猛地一惊!他们的孩子怎么会那么早出生?他们的孩子难道真如孙铿所说,留在了长安么?(注一)
他努力的回想起某个夜晚,他和孙铿对坐,他已经有八分的醉意。理智已经抑制不住心中那头凶兽,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在他面前坦然自若。他很清楚的记着孙铿所说,孩子安然无恙。
那家伙虽然可恨,但却不怎么会说谎。虽然笑得像个恶魔,但从他眼睛里却看到了温情。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萧显如是想着。却见天空中一暗又一亮,四周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他站在了一处平缓的坡地上。
天空中一半碧蓝,一半阴沉。诡异无比,却又如此的和谐。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不知这两人一昼夜的艰苦跋涉,又到了什么地方。
卡蒂低头研究着一张地图,萧显看得分明,那张地图曾经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专心研究,而她在一旁打着瞌睡。呼噜呼噜的声音让他感觉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如此。他抿起嘴,仔细回忆着那时看到她偷偷张开的眼睛。那眼神中充满了爱意,而那爱意在此刻回想起来,却如此的虚伪。
“还有五秦里就可以到达飞燕关哨卡。那边已经有人在等你了,只要把你交托给他们,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卡蒂小心的把地图收入怀中,如释重负的道。
“可是你的身份已经败露了,回去也只能是死路一条啊。”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显然是被她所救的那人劝说。
“我有爱人的。纵然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卡蒂脸上露出凄然而又决然的表情。
“你说谎!”萧显冷哼,尽管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卡蒂并没有恼怒,她怜悯的望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感觉到那冰冷细腻的触感,萧显的心中又是一阵颤抖。
“失去一切的我,纵使回去也不过是个空壳而已。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告诉我你是在说谎。”
……我不听。我不听你的解释。
……从一开始你就别有用心对吧?”
萧显拉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脸语无伦次。然而卡蒂却像没有看到他似的,缓缓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他们趟过了河流,冰冷的流水打湿了他的脚踝。直到看到燕子喙那突出一块的巨岩,卡蒂的脚步轻快起来,嘴角也勾出一丝微笑。
真想那样看着她一直到世界的尽头。萧显心里闪过不切实际的念头,痴迷的看着她的侧脸。刚才生她的气,似乎一瞬间也都烟消云散了。
直到清脆的枪声在耳边炸响,让他从美丽的幻觉中回到现实的回忆里。
地上遗留着一片触目惊心的鲜血,他愤怒的想要冲过去,却重重的碰上了无形的墙。只能远远的看到燕子喙上短促而激烈的打斗,一个身穿国防军制服的瘦削身影连滚带爬的从巨岩上摔落,没入草丛之中。
他无比熟悉那声枪响,秦七乙精确型!只有特侦十一的神射手们,才装备有那种步枪。
“孙铿……”萧显感到自己的声音如此狰狞,恍若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恶魔。
卡蒂倏忽来去,犹如暗夜里的精灵。萧显清楚的看到,她的胸前已经殷红一片,血从伤口中涌出来,汇集成小溪,一滴滴溅落在草丛里。鲜血刺得他眼睛痛,心也在剧痛。
她说得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只记得朝阳冉冉升起,灿烂的晨晖中,她宛如女神一般艳丽不可方物。
“那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再会……不,永别吧。”
“不!”萧显试图握住她的手,但却扑散了她的虚影。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依然还蜷缩在墙角里。唯一的区别是,此时已痛彻心扉。
“不——”野兽般的嗥叫从客房里传了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阵无法抑制的痛哭声。
……
“没什么好看的了。”艾尔意兴阑珊的敲散了水盆中的影像,“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明天早晨我们一起去见他。”
吉尔伯特沉声道:“遵命。”
“你们两个,粘一个图都慢腾腾的。怎么,难道是准备忙通宵了吗?”艾尔目光转到底比斯十一世和塞恩斯两人身上,不满的轻斥道。
“马上、马上就好!”底比斯十一世打了个激灵,跳起来回了一句。
“快点,明天早晨我要看到成品摆在我的办公桌上。”艾尔说着,就要离开。
底比斯道:“客房里的那个人怎么处置?”
“让他好好的想一想吧。到底谁才是他真正应该信任的人。”
……
三天后。蕾吉蒂宫。
一辆角马车穿过广场,穿过正在奔跑的孩子们,停在恢弘的蕾吉蒂宫前。车厢门打开,满脸憔悴的萧显从车厢里走出来,然后回望着车厢中坐着的吉尔伯特法师。
“就送你到这里了。”吉尔伯特法师道:“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过几天我们就出发前往艾泽城。你会见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萧显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开。吉尔伯特呼出了一口气,关上车厢门。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敲了敲车厢壁。“我们去铂金之塔。”
角马车缓缓驶离,萧显一步一步的跨上白玉铺成的台阶。克洛瑞管家正在宫门前等着他。
萧显沉默的走到他的面前,克洛瑞管家谦恭的伏下身子,“早安,萧大人。”
“不要称呼我已经背弃的旧姓。”萧显冷漠的声音在管家耳畔响起。“我的名字是蕾吉蒂·显。”
克洛瑞管家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遵命。蕾吉蒂大人。”他直起身,在前带路。萧显安静的跟在他的身后,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大殿,径直踏上二层的露台。圆桌旁坐着一人,听见脚步声,她站起身来,朝萧显行了一个标准的仕女礼。
“姐夫。欢迎回家。”
不知为何,克洛瑞管家总感觉小姐的眼神中隐含着一丝怜悯,他宁肯相信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萧显没有停步,迈着机械的步伐从她面前经过。仿佛没有听到莉莉丝的问候,也没有看到那张与卡蒂神似的俏丽脸庞。
莉莉丝也不气恼,面色复杂的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微微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克洛瑞管家推开房门,谦恭的行了一礼之后退下。萧显重重关上房门,目光停留在房间一角的床铺上。“林奕,我回来了。”甫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竟如此沙哑。
林奕闻声站起身来,探询的望着他,却警觉的没有靠近过来。“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蕾吉蒂大人。”她的口气里带着浓浓的讥诮,嘴角带笑,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
“把那瓶酒打开吧。”萧显望着她,平静的道:“我们一起把它喝了。”
“喝完之后呢?”
“你回国或者我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萧显冷道:“再见面的时候,说不定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好。”林奕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打开了随身的包裹。从包裹里把那瓶珍藏许久的烈酒取了出来,轻轻放在窗前的桌上。
窗外清冷的光照亮了酒瓶,泛黄的标贴上,依稀可以看出三个字“咸阳烧”。
不知怎的,萧显此时又想起了那个夜晚。烛光中孙铿的笑容,神秘而温和。
‘该结束了。’他想。手已经将瓶口的塞子拔了下来,刹那间,房间里酒香四溢,宛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