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好节气呀!农民们乐得不得了,也忙得不得了,女人带上背篓,男人背起扎笼,孩子肩挎笆斗,欢天喜地爬上茶树,去收摘一年的希望;一颗一颗又一颗,一天一天又一天,直到把门前的晒坪堆得只留下一条过道,尔后放心落肠等待茶球风干、爆裂,再分拣出油光水亮的茶籽。
油光水亮的茶籽很快被送进了油房,交给打油的油匠师傅。油匠师傅也不是拿来便打,工序还多着呢。茶籽要将其碾碎,蒸熟,并用稻草包成一个个压缩枯饼,末了将若干个枯饼装进巨大的木榨里。油匠师傅和他们的助手握着一柄吊起来的油锤——一截粗且长的木头,悠着悠着“嗨”的一声重重地打下去。楔子越打越多,越挤越紧,金黄金黄的茶油就从木榨下源源不断流了下来,油匠师傅舀了一碗,咕嘟咕嘟——
“解渴!解渴!”以油当茶,奇不奇!
说奇还真奇。其他众多的树木让人收了果子之后,该落叶的落叶,该休闲的休闲。而茶树却闲不下来,这不,刚刚摘完茶球没几天立刻跟你灿灿烂烂开出一树的茶花,白白的花瓣白得耀眼,黄黄的花蕊甜甜地飘香。这都到了啥时候?天凉好个秋呀!
这一树的繁花为何而开?农谚有云:来年茶籽结不结,看看秋花便晓得。秋花报丰年,从今秋到明秋,经过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精心孕育,那茶籽儿呀叫你捻在手里都出油。还有奇的。一般树木只是一年一度春华秋实,但是茶树可真有点奇特,秋季里万木萧疏唯它有花,春来了百花齐放它又参加,千朵万朵灿灿烂烂绽枝头,也是那么白生生甜蜜蜜招蜂引蝶。我小时候常常与一群伙伴徜徉于茶林之中,每人掐一段空心草管插进带露的花蕊,小嘴巴“咝”地一吸:茶花糖!
花开花谢,花谢结果。如前所述,这一茬的果子便是跟茶球茶籽儿一点儿也不沾边的茶苞,清明以后谷雨之前,拳头大小的茶苞脱去了薄薄的表皮,已经是水汪汪鲜嫩嫩一树树要多少有多少,放牛的娃娃、挖土的大人,伸手可取,大饱口福。
多么好的树!多么经济的经济林!可是,今日却被它的主人们一片片砍倒当柴烧,乃至弄到城里大街上去卖,城里人识货:茶树柴,好柴!现在燃料改成煤或气,农友们又把茶树烧成木炭,城里人照样喜欢。茶树炭,也不错!
可是,心里总有些惆怅,那茶树的价值就仅此而已吗?
《羊城晚报》2007.4.19
我的“画家”生涯
那天去菜地,遇见一位打短工的在掏粪,这不碰巧嘛,我这几畦菜苗正缺肥。
他立刻挑了两大担,帮我把菜浇好。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是画家,给我画过像。”
哦,那已是几十年前的往事,我早已把它忘了个干干净净。
我原是一名小学教师,担负全校所有班级的音乐课和美术课。一天,县里突然通知我去省城参观首届美展,参观完后直接进入文艺干校专学美术。
我当然非常乐意。因为听说有幸进校学习的都叫美术干部,往后的工作除了画画还是画画。这真是天从人意,求之不得。虽然为期仅只一年,可教授说,我们实际已达到大二水平。
但哪曾料到,当我满腔热情带着学成归来的绘画作品去汇报,得到的评价几乎吓我一跳。
“谁叫你学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赶紧把摊开在桌面的一幅幅石膏素描以及一幅幅裸体写生卷了个严严实实。
从此,我便开始长年累月走乡串寨四处飘荡,反正有事没事一概把我往乡下撵。好在我年轻,正好借机锻炼锻炼;一枝铅笔,一个速写本儿,见张三画张三,遇李四画李四,久而久之,所到之处,群众争先恐后当模特。
我常选些小品贴在房间壁板上,然而还来不及陶醉,立刻又被彻底否定了。
“你看你画的什么人?中下游,右倾,还有右派!”
我关上房门,索性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有一次,我下乡刚回来,赶上机关政治测试。只一道题:我县高寒山区某公社某大队大旱年仍夺高产,粮食一年吃三年。接着,又一道考题接踵而来:你明天就去画这个高产典型,画完了马上出版。
当我翻山越岭徒步七八十里来到这个大队,从田边地头经过,但只见泥土龟裂,蒿草丛生,秋风瑟瑟,一片荒芜,根本找不出翻犁耕种的痕迹。
走进村寨,寂然无声,房屋东倒西歪,家家关门闭户,转来转去,竟然没看到一头牛或者一个人。
更为神秘的是那座不大不小的粮库。驻队工作组老龙打开锁,然后抽开第一块仓板,嘿,黄灿灿的稻谷哗地撒泼下来。这是老龙做给前来参观的人看的。恰恰就在这时,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猛地扑了过来,一双双肮脏小手捧起地上的谷粒直往嘴里塞,那情景!牲口也不至于这般狼吞虎咽。
老龙给客人们备下一顿午饭,在食堂正中,两张拼接起来的条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几十只粗瓷碗,盛满了五颜六色的菜,走进一瞧,全是陈年老酸菜。
当然也有酒,叫土茯苓酒。席间,老龙端起酒碗频频地劝,客人们一律闷闷地喝,气氛肃穆。
我不沾酒,只顾埋头扒饭。菜虽无油少盐,饭倒是白生生的大米饭,哪儿来的?该不会是孩子们抢着嚼的那种吧?想到这里,兀自下意识抬抬头,我惊呆了!
这个集体食堂是一栋空架子民房,四周没有壁板,外侧有一条石阶路,整个石阶上密密匝匝挤满了蓬头垢面的脑袋,每个脑袋上仿佛只剩下两颗光芒四射的大眼珠,所有的眼球如同一支支犀利无比的箭,直勾勾地射向餐桌上的几十只碗,射向每一张嚅动的嘴,也深深地射进了我的心。
苍天!他们是乞丐吗?乞丐尚能理直气壮讨叫几声呢!而他们只能老老实实无可奈何地望眼欲穿。
我放下饭碗,迅速逃离食堂,并且,迅速逃离这个我曾为之交了白卷的大队,天地良心,这个白卷我还得继续交!
兴许是夜来淋了一场大雨,之后我大病一场。然后,我把画箱画夹狠狠地扔在了半路上。我的“画家”生涯就此结束。
《羊城晚报》2007.11.15
清晨的开门声
家乡有个约定俗成的风气:谁家懒惰谁家勤,不妨看大门。每天清晨,一条街上只听见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但要说早谁也没有我家早,邻里们形容母亲:她起床那阵公鸡还没穿裤子呢!
我们那儿天坑多,缺水,母亲总是抢在人前去背水。水井很远,路又不平,背水是个重活,半人高的水桶上宽下窄呈长方椭圆形,满满一桶水不下百儿八十斤,背起后桶口足足高出头部一大截,水面倒扣着木瓢,随着脚步慢节奏的匀速移动,水桶里咕咚咕咚地响却滴水不泼。
我们开始学背水那会儿,毛毛躁躁巴不得快走快到,尽管只背半桶,那水还是调皮捣蛋地跳下来,浇得孩子们大喊:背时(湿)哟!
搁下背桶,母亲急忙劈柴、生火,准备煮饭。我们家家境不好,往往吃了上餐筹措下餐,水烧开了,母亲还在忙不迭地簸米、筛米,筛子里的米欢快地转圈,夹杂其中的谷粒也乖乖集聚在筛子中心部位,于是一把把抓出来,留着下次再舂,再筛。
太阳已经老高了,母亲又急忙搓洗一大盆脏衣服。那年头肥皂称为洋碱,难买,也贵。取而代之的是茶枯。顾名思义,茶枯乃是茶籽榨干了油的枯饼,一块块粗糙黑红如同石头,使用时必须反复在衣服上摩擦,虽无多少泡沫,倒也碱性十足。然而去了污垢,也伤了手指,轻则破皮,重则出血。
可是母亲毫不在乎,拿过背篓装上搓好了的衣服风风火火直奔水井,手里少不了拿着大木盆。所谓水井其实就是一个小岩穴,积蓄的水原本不多,只能一瓢瓢舀在盆子里,洗了一盆再换一盆。大白天洗衣人多,大家依次舀水,依次等水,一群姑娘媳妇正好谈天说笑。只有母亲不凑这份热闹,她宁肯多走两三里去另外一个水井。功夫太多耽搁不得,她一边清洗还一边盘算;夜饭米够不够?园圃里还有什么菜?哪个坛子里的酸辣椒尚未抠完?想什么办法再弄点荤腥?仿佛全家人的锅碗鼎罐这辈子注定拴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