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陪伴锅灶消磨心血,虽然家境贫寒,可粗茶淡饭顿顿做得热乎乎香喷喷。然而每当一家人叽叽喳喳围着饭桌开始举箸时,她才不声不响走出厨房,而后站在一旁非常惬意地看着我们大嚼大咽。“娘你吃呀!”我们赶紧让出座位。“我饱啦!”她笑得十分的灿烂,“我最喜欢吃现饭。”
我们乡下把剩饭叫做现饭。
除了母亲,我可从没见过有谁宣称自己特别喜欢剩饭残羹。
人道是娘疼儿,疼断肠,即便到了晚年,我们依旧阻止不了她总是变着法儿去争那碗炒现饭。如今,她患上的竟正是胃癌。
获悉这个可怕的诊断,我真的肝胆俱裂,痛不欲生!
就在母亲跟我居住的那一年,该死的菜地出产怪好,哪怕进入秋季,茄子、扁豆,仍然硕果累累。后来有人说,秋茄子也好,秋扁豆也好,对有潜疾暗病之人,食之即发。
罪过!天大的罪过!母亲不正是从我这儿病倒的吗?我真浑!该打!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挨打的情景。
我们那里山竹多,砍回来做弓箭,做水枪,做雷公籽枪,蛮好玩的。雷公籽枪最好玩,一次能打出几十粒,且打一粒,响一声。
玩着玩着几兄弟就恣意妄为很不像话了,反正不是扯皮便是打架,于是乎哭的哭喊的喊闹得个鸡犬不宁人心烦。这下惹恼了洗衣煮饭忙得一塌糊涂的母亲,顺手操起一根竹竿。
别看母亲半大小脚,追打我们绰绰有余,那枝横空呼啸的竹竿真要碰着谁的小屁股蹲儿,就是一顿“笋子炒肉”。
而今,握着母亲这根权当拐杖的破竹竿,不禁百感交集悲悔交加。我真的愿让母亲狠狠打我一回、十回、百回……
《羊城晚报》2003.11.9
李伢儿与马伢儿
久居县城,实在枯燥乏味,不如去乡间转一转,散散心。下了车,一头钻进李伢儿家门。
李伢儿是他的乳名,论年岁与我同庚。曾经出席过全国青年文艺创作积极分子大会。有一回,省里下来几位作家,要我陪同走访当地的业余作者。李伢儿闻声相迎,却没请客人进屋。
那能叫屋吗?风扫地,月点灯,千根柱头定乾坤。千根柱头指的什么?干枯了的包谷秆秆!典型不过的茅棚棚!“李伢儿,屋里有苕粑儿。”说话的是他老母亲。李伢儿遵嘱转身端出一饭篓蒸熟了的红薯。我一看,黑里巴几黏黏糊糊,除我取了一个,无人敢于问津。
李伢儿之所以站在门口挡驾,我明白,是不能让外人看见他母亲躺着的床和被。床姑且不管能否称床,那被简直就是拥在一堆的烂棉花坨。
哟哟!今儿个开天辟地咋的?好香好香的酒菜哟!有朋自远方来,李伢儿兴致勃勃端起酒碗:“马伢儿起新屋,送来酒与肉,不好意思,借花献佛。”
马伢儿和李伢儿堪称一对穷兄弟,想不到马伢儿出息得这么快,竟然有能耐大兴其土木,不能不令人喜出望外。
据我所知,乡下人造屋谈何容易!他们有一个非常形象的估算:先要备足屋那么大一堆木料,而后要请屋那么大一堆人帮忙。当然,关键是请一位技艺娴熟的掌墨师傅,包括他的助手或者徒弟,辛辛苦苦历经数十天的刨、锯、凿,完成前期的基础工程。
屋架自然是一排一排地立,立的时候还真够气派,这边一群人用木梯顶,那边一群人用绳子拉,又笨又重的屋架在众人一二升起一二升起的号子声中稳稳当当竖了起来,最后用长长的方条拴牢,整栋房屋的骨架这才功告初成。
但是,至关紧要的还有一样东西,——安装在正中屋顶上的顶梁,也叫中梁。不是常夸顶梁柱吗?不是常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吗?那可是慎之又慎马虎不得的。
“知不知道这梁从何而来?”
“偷的!”我噗地喷出满嘴的饭。
李伢儿这话可并非戏谑之言。昨天黑夜,他真的带了几个人,偷偷摸摸把人家的一棵杉树砍了,居然毫不心虚。听他说,即便树主日后见了也绝不骂人,因为,他若要梁,一样去偷。
这棵堪称栋梁之材抬回来之后,师傅们即刻精心制作,画八卦,画太极图,写一幅吉庆对联,并且披红戴花,颇具讲究。
更为讲究的是上梁。
我正赶上上梁的吉时。清晨,马伢儿屋基地上响起一阵清脆的爆竹,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过节似的纷至沓来,一是观看上梁,二呢等待抢梁粑粑。上完梁之后,主家自有很多糯米做的梁粑粑甩将下来,让乡里乡亲在热烈欢笑的争抢之中分享喜悦。
其实把梁装上屋顶一点也不难,只需事先登上屋架的人用绳子往上吊,再由掌墨师傅一槌定夺。但是,讲梁贺梁却必不可少,这种时刻,最受器重的莫过于贺梁人的三寸不烂之舌。
一切准备就绪,贺梁人手托盛满酒肉外加红包的礼盘,脚踏直至屋梁的云梯,开始振振有词地卖弄起来:上一步,如何如何,上二步,如何如何,谈古论今也行,信口胡编也行,总之离不开吉祥安康巴结奉承之类,正如末尾那句:
坐之梁头观四方,
主家选的好屋场,
前有二龙抢宝,
后有双凤朝阳,
荣华富贵地久天长。
请问主家,要富要贵?
马伢儿迫不及待赶紧接口:“富贵都要!”
我差点笑出声来:马伢儿呀马伢儿,都说你马而虎之疲疲沓沓,这会儿倒学得大言不惭啦,天底下的好事全包了,别人咋办?
马伢儿原本跟李伢儿一样的穷。人呐,如果穷途潦倒一蹶不振,那就没辙了。可李伢儿他们有戏,哪怕家无隔夜之炊,可依然屁颠屁颠地乐。自己穷快活不算,居然让一群哥们姐儿们感召在他们麾下,又幸得李伢儿有文化人聪明,从小耳濡目染于古老的土家传统艺术,什么摆手舞茅古斯社巴节搞得有声有色,令百姓交口称誉。
这便是后来的乡文化站。再后来,一不留神,当了先进。
巧就巧在,省里刚好召开文化先进代表会,指定他们选一名代表出席。众所周知,这个名额理所当然归他李伢儿,他是功臣。李伢儿怎讲?“我就免了吧,首都,省会,我哪口儿没去过?这回呀,让老马见见世面。”
就这样,马伢儿懵里懵懂李代桃僵。可又有谁知道,这一代就代走了本该属于李伢儿的一连串的春风得意:招工、转干、拿薪俸、吃皇粮,等等等等。
这还没完呢,就连马伢儿的媳妇也是李伢儿生拉硬扯给拽过来的。姑娘何许人也?万没料到,酒席上李伢儿忽然语惊四座:“我小姨子!”
《羊城晚报》2004.7.21
青山无言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银白的月光轻轻地笼罩大地,柔柔地抚慰群山,夜色分外沉寂,四野一片迷茫。
这时候的群山退去了所有的纷繁,从而变得单纯,单调,像一幅明快的剪影,近山青灰,远山淡蓝,一层比一层浅薄,一层比一层透明,使人不能不想起帐幔里的睡美人,安然而又圣洁。
人劳累了一天就要歇着,山不劳累吗?山大概也很累,也要好好歇歇,好比现在这个样子。
我喜欢月光下的夜晚,喜欢独自坐在门前山坡脚下,默默观望宁静的山色。或许老来惟好静,祈愿这种宁静与平和久久地久久地持续下去。
其实我这人毫无所长,有事没事就爱东想西想愁这愁那。在我们这个地方,此时此刻总有一些乘着苍茫月色而闯进大山梦乡的人。
比方我隔壁这位,这会儿就来了,冲我嘿嘿一笑,表示心照不宣,径直上山去了。他曾向我坦言,每当夜幕降临,倘若不在草莽丛林穿行,简直心慌得要死。而且,夜色愈黑,愈沉重,就愈高兴。干吗呢?偷鸡摸狗呀!
一句玩笑,半真半假。他所谓的摸狗倒也未必,然而偷鸡却实实在在。当然喽,并不是去偷别人的家鸡。家鸡算老几?竹鸡才是山珍中的山珍。
竹鸡并非与竹子有关,它们世世代代以山林为家,跟大山为伴,所摄取的食物以昆虫为主,尤其喜欢吃蚂蚱之类的害虫。
竹鸡的可爱之处除了毛色便是鸣叫,叫的腔调犹似“讲个话”“讲个话”那般清脆动听,给幽静的山林平添一种甜蜜。
民间有斑鸠般四两,竹鸡足半斤之说。半斤左右的竹鸡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它们振翅即飞,起步即跑,行动相当敏捷。
白天,竹鸡习惯单独觅食。一只单独的竹鸡哪怕是看着它钻进草丛,其隐蔽之巧叫你无论如何也没法寻找。
忙碌了一天的竹鸡困了,倦了,到了晚上需要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也需要和和美美相亲相聚。它们在荆棘丛中选定一处不高也不矮的横向树枝,而后一只挨一只紧紧依偎闭目而眠。
据称,大凡鸡类有可能都是夜盲眼,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以为别人也看不见它们,所以从来用不着站岗放哨,万籁俱寂之中甚至很放心地发出喹喹的梦呓。
可怜的竹鸡哪曾知晓,正是由于对其活动规律了如指掌的隔壁这位已经步步逼近,平时之乎者也看似一介斯文,这阵子杀气腾腾地举起了那支灌足了火药与铁砂子的火枪,霎时间,冲地一响,枪声震山撼谷,顿时划破夜幕。
如此偷袭几乎不存在失败,倘若有谁夸夸他的枪法,那他更是眉飞色舞:横打打几个,纵打打一窝,老子们一包天收!
难怪他们的嘴边总是挂着欺山莫欺水的口头禅,敢莫山太老实不成?
明枪暗箭何其多!
我因公下乡,碰上一个人砍柴归来,柴担上竟然绑着一只活着的野山羊,我着实愣了半天!旁边的人提醒我,你是少见多怪,人家三两天一只哩!不信去他家看,顺便让他卖一张麂子皮,那东西垫在小孩摇窝里,很暖和的。
谢天谢地,我正担心想不出靠近他的借口呢!
买卖先讲价,他开口只要两块,我答应出二十,他傻了眼。这可不是小数目,我一月的工资才三十几块,而他一天的劳动工分值不上三毛钱,反差之大让他意外。他高低不收,我执意要给,推来推去,倒推出一番莫名其妙的感情来,乃至留我吃麂子肉,并且许诺改天带我上山去装套。
他不懂我的来意,我想要的正是他心目中秘而不宣的全部秘诀。
人们把麂子形象地叫做野山羊,实则它们是濒临灭绝的鹿的一个小分支,比山羊几倍几十倍的珍贵,也比山羊几倍几十倍的剽悍,行走速度快,活动范围广,悬崖绝壁几乎如履平地,更何况居无定所,到哪儿去找它们的踪影?
然而,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乡下这位却完全摸透了它们的生活习性,抓住了它们的致命弱点———惯于走老路,而且不可思议地几乎步步踏在旧痕之上。
一般人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麂子留在地上的蛛丝马迹。而他不但可以辨认,并且还分得出前蹄印与后蹄印,于是乎,想套前脚也好想套后脚也好,全凭他的兴趣了。
我似乎目睹了一场残酷的屠杀。
他比比画画地告诉我,他制作了一个细腻柔韧而又非常灵敏的套扣,很伪装地铺在蹄印周围;套扣的另一端系着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绳头牢牢地拴在附近被弯成弓形的树干上。
别看这么一种土里土气简单不过的工具,厉害着呢!只要麂子走来,蹄子这么一踏,一扣,一挣扎,立刻牵动弓形树干刷地恢复弹性,闪眼之间,一支漂漂亮亮于人于山百无一害的可爱生灵就这样被高高地吊上了树梢,等待它的自然是……
我们的人啊,能不能善良一点仁慈一点?!
月光渐暗夜渐深,青山无言人无语。我忽然觉得我和群山一样的冷清,一样的孤独,甚至有点害怕。哦!我该回家了。
《羊城晚报》2005.3.18
为女局长作“嫁衣”
这么多年,专业剧团不复存在,业余演出异军突起。系统搞汇演,行业搞庆典,种种种种。除了流行的歌舞曲艺,尤其要我写小品。也不怨他们赶时髦,君不见,举国上下,哪一台晚会不演小品?幽默,逗趣,令人捧腹,然后一片喝彩。
可是写好一个小品谈何容易?尤其我不幽默,不逗趣,一辈子不苟言笑,常常痴坐几晚一无所得。
迄今为止我也记不清胡弄了多少个小品。终于有一天,人们放起鞭炮来到我家,说你的那个小品好演极了!好看极了!好玩儿极了!
我加一句:闭门造车,好笑极了!
这其中,唯独数她稍有例外,她拿来的是一个广播剧的初稿,说是赴州参赛重点节目,要我改动改动。我一看,没戏!剧情直白,人物苍白,整个儿一碗白开水。
我不得不绞尽脑汁苦思起来,与其说改动改动,莫如说另起炉灶,从中心事件的选择到人物矛盾的交织,从情节发展的跌宕到高潮部分的震撼,也不知灌了几壶浓茶,烧了几盒香烟,结果,她拿了一等奖。
谁知,这一发而不可收,第二次依旧送来一个初稿,依旧磨得我死去活来。第三次干脆电话指定:“就写水碾。因为修公路,测绘时刚好碰着一座水碾,可是房主田伯伯怕了风水,高低不肯拆搬。”末了强调一句:这次准备送省参评,越快越好。
放下话筒忽然想起从哪儿看到的一首古诗:春有百花夏有月,秋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我倒好,简直像应乡试。姑且不理她大小是个头儿,可谁让她在电话里叫了我一声哥哩!
我们这些人,心里搁不得事,这会儿吃饭想着水碾,走路想着水碾,睡觉还想着水碾,静对孤灯,脑子里迷迷茫茫稀里糊涂总觉得有一轮巨大的碾盘不停地转呀转,转呀转。说来也怪,竟然转出这么一个古怪故事——
你修你的公路,他守他的水碾,这老头儿要多倔有多倔。你测绘人员叫他爹唤他爷也白搭,他与他的水碾结缘太深太深。
好多年前的一天,他正开闸放水碾米,忽听碾洞下传来一个小女娃的惨叫,这可不得了!他赶紧奋力顶住碾盘,以此扼住水鼓,然而却抽不出手去关下闸门。而这时,住在小溪上寨的石伯一路呼喊寻找他的孙女小石花。石伯带孙女砍柴,小石花跑下溪沟捉小蟹,不料闸门骤开水流加急,小石花被冲进那半封闭的碾洞,一去杳无音信,忧郁成疾的石伯也不久于人世,按照遗愿就葬于碾房之侧,从此两个世界的两位老人就这样共同守望,守望……
区区碾房成了大难题,让人急如星火:这可是一条准高速的省道!测绘人员只好找到指挥长。指挥长亲自下来一看,呀!故国神游,这不是下寨的田爷爷吗?田爷爷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年的小石花呀!对对,我活着,我让好远好远的一户人家给救了起来,真的!
其实说白了,这叫戏不够,神来凑。不过也总算凑合成一个委婉曲折的本子,所幸又蒙了个省级三等奖。这一奖非同小可,使得她声誉鹊起,据闻他们广播系统上上下下纷纷传扬:可别小看人家小县,人家那位女局长搞剧本还真叫绝!
我当然为她高兴。我想我还得厉兵秣马,没准下一个进京送审呢!但她却再也没来找我。
《羊城晚报》2005.7.12
我们这里的茶树
一蔸树,十八桠,
又结葫芦又结瓜,
又结天上人参果,
又开云南栀子花。
此为民间流行的一则谜语,谜语有点奇巧。那么谜底呢?请看下文。
我曾在一篇短文里提到过茶树、茶花、茶苞:
“……茶花尽谢,茶树上结出了茶苞,一树树小灯笼似的挂得琳琅满目。”
“……有的茶枝上常常结出茶片,也称茶盘,嫩绿透明,宛如翡翠,原约三至四毫米,酷似树叶,实为茶苞的变态,吃在口里,香脆异然。”
后来仔细想想,关于茶树就这么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总觉得意犹未尽,有挂一漏万之憾。人们不是爱把湘西比做神奇的土地么?神奇的山、神奇的水、神奇的民族风情,等等等等。然而,包括我们自己也疏忽大意,论说,茶树也同样神奇。
我指的自然是油茶树,也叫茶籽树。每当寒露一到,饱含着茶籽的茶球长得壮实了,成熟了,红红绿绿结满了所有的枝枝杈杈,而且,结得满山满岭,成片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