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个是自在不为人,为人不自在,油盐柴米酱醋茶,洗衣浆衫缝补纳,包括一家人穿的鞋,敛拢来好大一堆,都是母亲半夜半夜熬出来的。有时刚躺下,可恶的黄鼠狼潜进屋来把鸡咬得咯咯乱叫,母亲翻身起床冲出房间大声驱赶:哇嚎!哇嚎!……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其喊声越发地激越壮烈,我们吓得直往被窝里钻。
父亲迫于生计一年四季好像没几天待在家里,有一回替放木排的老板当账房先生去了汉口达半年之久,为报家中平安,母亲展纸秉笔亲自修写书文,那一手漂漂亮亮的蝇头小楷竟使我们大为惊讶。
古训有云,大德之人,必得其寿。母亲辛辛苦苦果真健健朗朗步入耄耋之年。我们从读书到工作一个个远离家庭,如今为了跟母亲多相处,姐弟们商定:轮流接吧,一年轮一次。
毕竟现在不同了,衣食住行不管哪方面都今非昔比,母亲无论到哪一家,无论啥事都插不进手,挺享福的。可是,每天就这样悠着闲着?阳天白日的空放过,多不值!
说着她便做起了鞋垫儿。都说人到四十四,眼睛长颗刺。该用老花镜了,母亲却不要。她用各色花布拼成鞋垫儿,每一双都用白线纳得结结实实密密麻麻,那针线横看成排斜成行,绝对像工艺品,拿在手里实在舍不得用。
家里谁的脚有多大她都知道,做好的鞋垫儿即便放在一起也分得出哪双是谁的,大人小孩每人至少七八双,几姐弟加起来只怕有好几百。好几百呀!名副其实的千针万线呀呵!母亲自己也非常自豪,离开哪个孩子家,走的时候都非常豪迈地宣布:我把你家的零碎布片都消灭了!
《羊城晚报》2008.1.11
镜头里的婚礼
“电视台要拍电视了!”
“三老爹要接儿媳妇了!”
喜讯不胫而走,村民奔走相告,有热闹好看了!整个山寨欢欣鼓舞,犹如迎来一个盛大的节日。
三老爹死劲掐自己一把:该不会是白日做梦吧?儿媳妇是早想接了的,自家一向家徒四壁,咋就忽然间阔绰起来?高柜低柜、沙发茶几靠背椅,还有那些三机一转,等等,咋就天上掉馅饼似的说来便来摆了个琳琅满目?
三老爹真的如坠五里云雾。自己家里咋就一下子蹦出那么多帮忙打杂的?杀猪的杀得猪嗷嗷叫,切菜的切得砧板剁剁响,烧饭的烧得几口大锅热气蒸腾,摆席的碰得杯盘碗筷叮叮当当。不多时,赶吃喜酒的男女老少几乎倒寨倒寨地来,众人豪饮欢宴、狂呼疯叫。
饭至半饱酒至半酣,忽见电视台的人扛起机子出现在人群之中,让乡下人头一次看到稀奇,轰地将他们团团围困动弹不得。县里的王总导爬上餐桌维持秩序:
“散开散开,好戏在后头呢!”
王总导是电视台的人给封的,既是总导,也是总管,你说先拍哭嫁,他立刻找来一群年轻女子,一个个苗苗条条标标致致。
可是,她们竟不会哭嫁。
本来,哭嫁是土家姑娘的必修课。以往,小姑娘从十一二岁起,便开始跟着大人学哭。到了十四五岁,常常相邀躲着试哭。或在砍柴洗衣时互相切磋琢磨,谁哭得最好,谁最聪明,反之则最傻。经过长期的锤炼,炉火纯青,到了出嫁之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爹娘,哭姊妹,哭兄弟,哭友人……悲悲切切,一直哭上花轿:
唢呐一声哭一声,
扯爹衣来扯娘裙,
苦命女儿今一去,
亲生骨肉两离分。
哭嫁妙就妙在哭中带吟,亦吟亦唱,不仅力求词句动人,更讲究声腔委婉。不会吗,王总导就找来几位老师教,不料一对着镜头,姑娘们竟然笑得弯腰捧腹。王总导将数十名小伙子召集起来,七手八脚扎花轿、灌三眼铳,以及准备迎亲要用的诸多物品,其中包括必不可少的一坛喜酒,一块喜肉,两斤喜糖,两条喜烟,六个红包,一段大红背亲布,合称为“三茶六礼”。
所有的礼品一应俱全,锣鼓鞭炮一路炸响,然而娶亲队却被女方家一张雕花大木桌挡在门外。此种习俗,谓之拦门,这时,男女双方司仪礼官讲起拦门词来。迎亲拦门如同舌战,无非比口才比机敏,不过是让大家听得开心而已。
怎奈老实巴交的男方礼官哼唧半天答不上话,输了。输了就得受罚,喏,三杯白酒,一坨肥肉。酒好办,一仰脖,完了。可那一坨肥肉也真肥到了家,兴许半生不熟,夹到嘴边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正如王总导所说,越往后越精彩。娶亲队进得屋来,女方家自有一些姑娘妹子热情接待;渴了的,请喝一碗水。小伙子们一喝,呸!酸不溜溜的猪潲水!热了的,请擦一把汗。哈!小伙子们立刻让姑娘们抹了个大花脸。
笑够了,闹够了,时辰也到了。女方也该发亲了。新娘由兄长背上轿,接着逐一数出全部嫁妆:一笼花帐子,十二床花被子、九口花箱子,八重花边碗……
最满意的自然是电视台的人,他们握着王总导的手感慨不已:“谢谢,谢谢!太漂亮了!”王总导淡淡一笑,随即与他们一同上车扬长而去。
终于曲终人散,三老爹依旧沉浸在娶亲的热闹里,迷迷瞪瞪中听见儿子给他报账:摆的,看的,都是借的。吃的,喝的,全是赊的,一共是———
啊?!三老爹吓了一跳!家里除了几颗稻谷还有什么值钱的?倒是儿媳妇小鸟依人十分地乖巧:
“爹,不是还有我嘛!”
《羊城晚报》2008.7
未来能源之树
曾几何时,但凡有人问起:湘西有何特产?得到的回答几乎如出一口:桐茶油呀!
一点没错,桐油、茶油,是湘西的骄傲。尤其是桐油,简直像是金饭碗。农民论及收成,撇开粮食,最大的喜悦便是:谁家谁家有几天的油。
指的是桐油,也就是说,他家所收获的桐籽送进榨油房要打几天。
同样,商贾们凑在一起论及资本,也不提钱,只说谁家谁家有几百个油。所谓的个,亦即桶,一桶百十来斤,一桶一桶封好之后贴上店铺字号,然后背下码头,经水路运往常德、汉口,那可是出了名的抢手货。
桐花年年开,桐籽年年结,桐油年年有出产,且不说财源滚滚,起码也是财路通达。咋不叫人喜笑颜开!
更何况,在整个湘西,但凡有人耕种的地方,高山也好,坡地也罢,漫山遍野都是桐树的故土,都可以树随人意,落地生根。并且,其花其叶,都跟人密切相关。
似乎所有的乔木只有桐树能够长出大如扇子的绿叶,农人们在树下吃中午饭,顺手摘一张即为上好的碗;想喝水叠一下即为理想的瓢。做生意的一捆一把摘了回来,包盐、包肉,干净且便捷。还可以包粑粑,荞粑麦粑包谷粑糯米粑,桐树叶一包,置于笼屉蒸熟,立刻芳香扑鼻。
桐花也很特别,白白的花瓣,红红的花蕊,传递着春的信息。通常说春暖花开,桐花偏偏选择倒春寒最冷那几天绽放花蕾,于是富豪之家得意地揶揄道:穷人你莫夸,三月有个桐油花。其用意是说:别以为冬天已过,穷哥们,有你们挨冻的日子!
贫穷者却不以为然,他们关注的是不违农时,着眼于耕播稼穑,说:穷人莫听富人哄,桐树开花就下种。显然,桐花带来的是希望,是笑容。
一般情况,桐树的生存期相当的长,间或某一株老了,枯了,让人伐倒,剩下的树桩慢慢变朽变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生出一簇簇平菇,乡下人称为冻菌,一团团犹如雕琢精美的白玉。如若将一截较粗的树干放在潮湿之处,用不了多久自然而然又给你生出一堆活鲜鲜的木耳。
干枯的枝丫用来做柴烧火煮饭,烧毕,留一截闷在火灰里,其火种足以延至次日清晨。
以往岁月,桐油对于家家户户已然不可或缺,除了用以照明点灯,木盆木瓢等一应木器都习惯用桐油加以涂抹。乡下人尤其喜欢把自己偌大一栋木房的外表油了又油,看起来古朴苍老,愈加地坚固耐用。
当今能源紧缺,柴油告急,可否用别的什么液体燃料取代石油?国外有人以粮食生产乙醇之类,那显然不合算,毕竟民以食为天。我们这里的专家教授想到了桐油。作为原材料,桐油不是比粮食更直接更优越吗?科研人员不仅这样设想,而且立即加紧探索,实验,这可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
然而,当这项科研取得初步进展,山里的桐树早没了,毁了,所剩无几了,不能不令人扼腕。
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桐树终究属速生树种,植下桐籽三五年即可成材,桐树的恢复和发展指日可待,到那时,浑身是宝的桐树能继续为人类提供紧缺的能源和生活资源,岂不幸甚?
《羊城晚报》2008.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