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肉记
我们把几十年前那漫长的艰苦岁月比喻为“小长征”,那一段岁月在现代史上叫“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干脆直呼为“苦日子”。
苦日子的故事很多,苦日子的苦水流成河。之所以让我们比做长征,实则我们也在爬雪山过草地,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红军多少有皮带可煮,可我们没有,我们的皮带都是塑料的。
“小长征”原定由猴子执笔著成若干文字,他当时是公社秘书。可是等呀等,他一直没弄出来,岂料他因长期的心脏不好而猝然离世,早知如此,也不至于把原本就很不新鲜的故事拖延得更加苍老,——是为小序。
不必忌讳,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死人的年代,没准我们或许不知哪天也加入死亡行列。
生产队集体食堂已经整整十五天断粮绝炊,我们工作组同样粒米未尝,上级三申五令,坚决不许解散食堂,对于我们这些国家干部,坚决不许多吃多占,你有钱也不行,有粮票用也不行。
社员要活命呀!他们漫山遍野找来一些为我们见所未见的根根叶叶,偌大个食堂一夜之间突然变成野生植物加工厂,一日两餐稀里糊涂好歹给几百号人肚子里填进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直面这些不是食物的食物,我几乎是咬牙切齿泪流满面暗暗骂娘狠狠塞进食管,最有效的吞咽诀窍便是全部关闭你的味觉神经。
猴子却不行。闻到那些充满泥味腥味臭味的古里古怪的所谓食品,他就呕吐,那种斯文模样真让人爱莫能助,一张过于娇嫩的嘴构成了对他生命的直接威胁。
那时的口号是“低标准、瓜菜代”,而我们已经逼上没标准没法代的悬崖绝壁,食堂除了根根草草,能提供人们的只是一大锅盐汤,猴子一次可灌下三大碗,从而患上严重水肿,“三肿三消,黄土齐腰”,一句民谣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肿,我是瘦削型,前胸跟后背差不多已贴成一块板,同样在劫难逃。
猴子万念俱灰,摸出一叠钞票,充其量一月的工资三十几元,就撕,就扯,这年头,纵有三千三万,又有何用?
也是我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来。这回豁出去了,拼了!毫无目的满寨子东转西转。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总算从一个孤寡老人家里偷偷摸摸像搞地下工作一样买了几个柚子,恨不能连肉带皮一并吞下。不料,翌晨大便,排出的竟然如同原封未动的柚子肉。殊不知,连肠胃也忘记了自己的功能。猴子说得更肉麻:“他娘的,洗一洗可以再来一餐。”
这当然不可以。人真的会饥不择食吗?我们真的被逼上梁山了吗?我转身从床下摸出我的那枝三八马枪,怂恿猴子:走,上山,赶肉!
我们沿小溪而上,小溪里有小鱼,大小如同一粒粒南瓜籽。猴子说,“先打鱼吧。”我取下背着的枪。这是一枝地地道道的日制三八马枪,不太长,也不太重,是工作组入队时发的,每人一枝,外加五发子弹。也不知道发枪是干什么用的。
我拉开枪栓,摁下一颗子弹,对着溪水,“叭公!”震耳欲聋。枪声倒不吓人,始料不及的是这枪的后坐力将我弹倒在地,吃了一惊。
这是我平生放的唯一的一枪,竟放得如此的窝囊,想想也可笑,我邀猴子来赶肉,真要碰上兔子之类,我这枪充其量也就是个吹火筒。
秋阳似火,天气炎热,猴子脱下衣服,猛地一声尖叫:“我长蛆了!”这就奇了,好端端一个人又没腐烂,哪儿来的蛆,我一看:虱子!
食堂饭都煮不成,所以从来不烧热水。我们已经很久没洗澡没换衣,连命都快顾不上还管得了卫生不卫生?不长虱子才怪呢!这不,我脱掉衣服,同样虱子成堆。
儿时看到老公公在太阳下脱光衣服捉虱子,逗我们说是“赶肉”,这会儿轮到我们了。这些吸血鬼,一个个吃得胖乎乎红鲜鲜,我们用两个大拇指对着掐呀掐,指甲上染满了血,掐得人心惊肉跳。然而平时我们竟没有感觉,难怪有“虱多不痒,账多不愁”之说。
除了虱,还有卵呢!一串串一排排沾满了衣服裤子的缝头,刮都刮不掉。猴子气得用嘴咬,也无济于事。看来只有剪掉。幸亏我们都有旅行剪,所有沾满虱卵的缝头,统统剪掉!剪完之后一穿,哈哈!剪开的裤筒成了裤不裤裙不裙,我和猴子笑翻了天。
1994.5
葛粑
葛,多年生草本植物,茎蔓生,根肥大,叫葛根,可制淀粉,可供药用,能发汗,解热。
——这是辞书上的注释。
己酉年,天下大旱,颗粒无收,如何生活?老百姓聪明,只有靠自己了,于是,家家户户上山挖葛,终于度过大灾之年而无一人饿毙。
山里有的是葛啊!只要有泥土,就有葛藤,葛藤很长,几丈几十丈都有,藤上长满了茂盛的葛叶,顺藤找到根部,就挖,浅则挖几尺,深则挖丈余,保准有肥而且大的葛让你满载而归,并且,只要你有力气,要多少挖多少。
如果挖累了,剥去一支葛皮,白白的葛根即可以嚼,嚼呀嚼,新鲜的淀粉又止饿又解渴,口腔凉丝丝甜津津。回得家来,将偌大一捆葛洗净了,置于锅内用水煮,熟了,用刀切成块,退去表皮,一口一口地慢慢享用,咽下了熟淀粉,吐去葛渣,如此这般直至吃饱,无须油无须盐更无须菜,这就是美美的一顿饭。
这是灾荒之年穷人的穷办法,毕竟为富人所不齿所鄙薄,正所谓“挖葛烧炭,又苦又贱”,逼到那个份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百姓自己戏谑自己那是“开地仓。”
我们也选择了这条最后的生路。我们十几个从省里州里县里抽调下来的工作组,来到这个已经断粮断炊多日的大队,我们又能怎样?除了一张寡嘴两袖清风,我们带不来一粒粮食呵!据说省里了解到我县搞浮夸风搞一平二调刮共产风乃是最厉害的死人最多的地方,省里通知调拨几十万斤粮食下来,但是,当时自以为是年轻气盛的县委书记一口回绝说:我们不要。我们自给有余。——这叫什么话?弥天大谎嘛!
就是他,让全县人民遭罪。
当我们工作组来到这个大队的时候,成百上千的人民公社社员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工作组长老龙说,在我们的手里不能再死一个人,也不能再死一头牛!
各生产队的集体食堂冷冷清清,各个粮仓空空如也,食堂被叫成社会主义阵地,绝对不准解散,每个食堂亦即一个生产队几百口人,眼睁睁地吃什么?
老龙是本地人,对该大队的情况十分熟悉,当即拍板:全大队从今天开始,一律挖葛!凡是有劳动能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律上山!此为自我救助,群众怎不乐意去干?
天晓得消息传到县里,县委书记勃然大怒,说,这是什么行为?共产党兴挖葛?这不给社会主义抹黑丢脸吗?这个龙某人胆子也太大了!简直是个大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逃跑分子!
于是立刻派了一个老段下来,纠偏,整风。或者,斗人,总之威风凛凛,独掌大队大权。来了之后天天开会,全大队的所有基层干部,乃至记分员,都必参加,全天候听他作报告,从序言概论讲起,然后大一二三四五,小一二三四五,大ABCDE,小ABCDE,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这老段是外地人,口音南腔北调,本大队的人又都是苗族,有的连汉话都不会讲,也多半听不懂,天晓得他讲的什么。
别看这老段,背后有点手段,也不知他从哪里调来一点萝卜种荞种,吩咐社员在沿路的几丘田里翻耕播下,公然长出绿茵茵齐刷刷的萝卜苗和荞苗,看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欣欣向荣的景气,因为,那时田里地里乃一片荒芜所以才显得这些青苗十分的出众。
这是老段搞的生产自救,走的社会主义道路。很快,赫赫有名的县报出现了通栏标题:关于段某某与龙某某的讨论,一时节,轰轰烈烈,沸沸扬扬,所有的署名文章赞段批龙,口诛笔伐,上纲上线。
看到报纸,老龙潸然泪下。老龙感言:我自己算个屁,大不了不当财政局长。我是替老百姓悲哀,我们的社员群众依然跌进苦难的深渊呵!
萝卜苗荞苗委实可爱,可惜都是极为低产的作物,更何况,那么几丘田的苗苗,救得了几个人?这且不说,闪不知一夜之间,所有的绿秧被全部拔光,甚至未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真的令我们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老段却有功,官升公社副书记,发了一支二十响驳壳枪,套上皮套,但背带过长,老段挎在肩上,枪吊在屁股边,走路一甩一甩,那模样活像……
我们压根儿也没想到老龙将会发配何处。那一夜,老龙极其秘密地通知我们,叫我们散会后以非常隐蔽的方式去代销店汇合,具体任务待定。
代销店也不过是民居,平时只卖点盐,煤油之类的不要票证的一点点乱七八糟的小商品,代销员是五十多岁的老罗,一只眼,穿长衫,人很老实。他除了卖货,主要业务是烤牛巴干,先前死的牛都不准吃,交由老罗烤。
半夜,我们一个个幽灵似的闪进代销店,人到齐后,老罗端给我们每人一大缽东西,黑黑的,很香,一咬,蒸熟了的牛巴干呀!千载难逢的东西呀!我们还以为是葛粑呢!
我们饿虎扑食般吧嗒吧嗒吃了起来,老龙赶紧制止:“不准出声!”接着,老龙噗地一口吹灭油灯,再次轻声发出命令:“都散开!”我们迅速抢占有利地形奔向各个角落,急急忙忙吞咽这缽尚有牛屎味的救命佳肴,后来才意识到,我们不是在为龙组长饯行吗?
1997.11
患难蓑衣
黎姐和我很少见面,彼此之间并无牵挂。可是一旦相逢,必定无大无小的调侃似的互叫一声:“小黎!”“小黄!”然后又必定真真假假的关照一番:“还贪吃吗?”“还乱睡吗?”接下来格格格地笑了个饱,直至双双溢出泪水。
如此常常让旁人看得发傻,以为:这两个老鬼,咋就越来越轻狂?浅薄?俗不可耐?羞不羞?
殊不知,我们那是对以往的青春岁月的无限缱绻。一个人当他冠之以“小”而称的时候,本该是花朝月夕的灿烂年华,回首身后本该留一串五光十色的屐痕。然而世事沧桑,地老天荒,那一阵子我们却实逼此处无端体味一回说来令人无地自容的甘苦——
我们那时有个共同的称呼,叫做“葛粑干部”,“鸡婆干部”。什么意思?我们一个月三十几元的工资买不到一斤葛粑,买不到一个鸡婆。也就是说,一斤葛粑的价钱或者一个鸡婆的价钱远远超过你干部一个月的钱。
其实岂止,你拿着钱还买不到!这就是当时的连锁反应,一旦没有饭吃,别的什么吃的也没有,老百姓只有等死,我们当干部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天到晚饿肠瘪瘪的这里瞄瞄,那里瞅瞅,人人口袋里都藏着同一种东西——铜的或铝的一把调羹。
唉,饭,饭,饭,哪儿有饭啊?
一日接到通知,全大队所有的基层干部以及驻队工作组准时赶到四方坡生产队开会,而且是开现场会。四方坡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寨,全大队像这样的小寨有好几个,都离得远,分散,偏僻,名义上属大队管,实际上无人过问,任凭他们各自为政。
唯其如此,他们躲过了瞎指挥,农业生产没受到干扰,该种时种,该收时收。逃过了全国人民正在经受的苦日子。
四方坡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四方高寒山坡,山是石头山,地是石头地,块块庄稼地里布满了大大小小有棱有角的石头,正如四方坡人所说:一个石头三斤屎,大的还不止。所以土地肥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且不说种的包谷大丰收,满山满山的包谷杆上爬的都是豆荚藤,结的豆荚白蒙蒙如同挂满了的面条,比起其他生产队几乎颗粒无收他们简直是创造了奇迹。
“豆荚现场会”由此而来。四方坡的队长不知道什么会不会,只是再三表示歉意,说大家难得来,也没什么好的招待,让大家吃一餐豆荚,真对不住,云云。
豆荚果然摆上了桌,每桌两盆,不是菜盆,是脸盆,太丰盛了!豆荚本身就饱含豆子,这会儿煮熟后既是菜也是饭,对于我们这一些天天吃树皮草根堪称饿豺狗的,简直像是过年,完全可供我们捶着肚皮吃,直到吃得打嗝,还舍不得放下筷子。
吃完散会。主持会议的头头最先走人。我们一个个莫衷一是。夜幕低垂,这么多人如何安排?睡哪?来开会的吃豆荚的比全四方坡的人还多啊!
别问谁,没处问,夜宿自理。反正夏秋之交,气候依然炎热,并不限定要被子,找个地方一躺了事,那年月只求活命,别的没什么讲究,跟牲口差不多。
我找到一间无人居住的空房,叫火床,铺的木地板,中间挖一方形火炕,烧火煮饭的地方,眼下当然是冷火炕。也正好,旁边有一卷旧篾席,铺开来正好当床,壁上挂一张烂蓑衣,取下来放在身边,心想半夜万一凉了,好盖在身上。
立刻就睡着了。睡着了就觉得冷起来了。山区的气候,白天热死人,夜晚冷死猪,真的好冷。我的被子呢,赶快拿来盖上。刚盖上,咋又没了?我一摸,旁边有人抢了被子,咳!你怎么抢我的?快给我,可是,他又抢了过去。这怎么行呢?我又夺了回来。就这样,这一夜抢呀,夺呀,拉呀,扯呀,争得阿弥陀佛,抢得迷迷糊糊,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一梦到天亮。
“嘘……”一阵口哨声。
“起床,集合!”
我睁眼一看,妈吔!卫生队的,女的!她们什么时候睡到我这儿来了?虽说昨天吃豆荚她们也在,可我只顾吃,连看也没看她们,就是她们一夜跟我争蓑衣啊!
“小黄,打后啊,我们先走了。”说话的我认得,姓黎,是她们的队长。
我痴呆了老半天!手里只剩蓑衣,却已扯得七零八落。
1997.2
绣花围腰
宁饿道旁,不动种粮,先辈训示如同金科玉律。耕种之人,再怎么饥荒,也要保住种子,除非你绝杀自己,绝杀后代。
粮仓仓门敞开,空空洞洞,早已失去粮仓的本来意义,此乃路人皆知。唯一没有动用的为数不多的种粮,早已从粮仓转移,秘密地置于人去室空的一栋民宅。
事实上,此次转移构不成秘密,毕竟弹丸之地,说不定欲盖弥彰,反倒让人过来过去瞅几眼,嘴巴里难免馋涎欲滴,大家都是在饥饿中垂死挣扎呵!
所以然者,关键的关键是加强防范。为此,我们从县里下来的工作组组长梁主席颇费了一番工夫,接二连三召开支部会,主干会,反复强调种粮贵胜黄金,黄金好买粮难买,一定要守好管好,三申五令防火防盗防霉防鼠。尤其是守护人员责任重大,切切不可丢失短斤少两,否则,拿他是问。
梁主席不说这番话不要紧,这一传出去反倒糟糕透顶,种粮库——权且叫库——那栋民宅反倒唱了几夜空城计;谁都不肯去守。
叫生产队会计去,他称病卧床不起。叫保管员去,他说他深度水肿。叫队长亲自去,他说自己又不是财会人员。总之,都以各式各样的理由一推了之。
梁主席老大不悦,低垂着脑袋东想想西看看,忽然冲着我说:你去守!
妈吔,我吓了一跳!
干吗点我的将?我们工作组有十几位,哪一位不比我强?论年纪我最小,凭经验我最少,讲胆量我比麻雀大不了,本地本队人尚且不敢沾边,难道我就不畏惧三分?我才不去。
“哎哎,我说你,我说你——,你是不是国家干部?”梁主席很不高兴地训我。
“你呢?你是不是国家干部?”我在心里反驳。我从不当面跟别人闹翻。
“派你去你就去,怕什么怕?”梁主席一个劲儿地不依不饶。
“怕不怕,把你那家伙借给我?”话到口边试了几次,但终究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