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哑巴。我大笔一挥落下我的名字的时候,她确实不在场。唉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啊!
当初,儿子儿媳递来一份银行贷款合同,求我签字画押,说是要买电脑。自然我只有以房屋作抵偿。儿子儿媳是个体户,开了间打字店,倘若不及时将电脑买来,那么等于失去了生存力。
“嗐!只需一年,连本带利保证跟您一笔勾销!”儿子儿媳把他们的胸脯拍得咚咚响。
我想,也是。为了给他们提供一次机遇,我不得不咬了咬牙成全了他们。万没料到,就是我那素不值钱的三颗方块字,却惹下大祸。
难道他们不懂电脑操作?那倒不是。听说儿子进过专门培训班。难道经营无方?恐怕也未必。听说他们生意一直做得不赖。
直到后来才知道,他们除了打字便是打架。据闻儿媳尤其精明强干,打店子砸机子毫不手软。
诚如当今年轻人的一大时髦,儿子儿媳终于道声“拜拜”留下一屁股的债务,当然,还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孙儿,各自远走高飞。
有道是“走了和尚走不了庙”,银行不找我这担保人找谁?
我们这栋小平房虽然是一般的砖木结构,可居住面积达百多平方米,电灯电话一应俱全。何况院落中的桃李花木郁郁葱葱,往往让友人羡慕不已。
毋庸讳言,老伴轻易不会饶恕于我。我是倒插门,房屋毕竟是她的家产,当初搬迁改建的繁杂过程中我只不过出了点力而已。关键时刻她只需说一声:“这可是我的屋!”我实在只有靠边的份儿。
我和老伴同枕共衾眨眼三十多年,现在回想起来,我最大的能耐大约就数容忍她的叨叨唠唠,而她的唠叨大多都与经济有关。有时我在别人家偶尔吃一餐饭,她说长道短;我在街上买青菜豆腐欠人家一分钱,她会立刻将我吼去了结清楚。
这下好,欠银行二万五!而且银行业已起诉,如若敢有半点推诿,法官大人说着就给你一道支付令。一次支付令即是一百元现大洋的叫做什么费。接二连三来你几张,我当月的工资全部宣告泡汤。
我想呀想,想呀想……猛地,居然足下生风健步如飞,一下子靠近锈迹斑驳的铁栅栏。“我没钱!我蹲大牢来了!”——可是,没门,我进不去。
我只好另辟蹊径,呼地沉入河底。如今河里就数团鱼金贵,斤价两百来块下不来。——可是,我抓不着。
“你是发烧还是发癫?胡说八道!”谁在训我?嗬,又是老伴。
于是我告诉她,我真的做了两个美梦。我太想太想梦幻成真。
谁知老伴搂着孙儿咕咕直笑:“瞧你爷爷!不就是二万五嘛,我们还!”
我着实吓了一跳!这可不是逗逗孙子闹着玩的,你以为是付人家豆腐钱?
“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不要这鬼房子,住什么房子不是个家!”
《羊城晚报》1995.2.11
昨晚残月
团婶家的这栋转角楼好高好高!站在底脚往上看,当真有点像这个寨子里的“空中楼阁”。团婶因而总是笑口常开,无疑此乃是她家的一大骄傲。
转角楼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建造的。难就难在“转角”,颇费工料,所以有歌流传:“唱支山歌难起头,铁匠难打钓鱼钩,岩匠难打岩狮子,木匠难起转角楼。”
就一个村寨而言,转角楼并非家家都有。即便有能耐建造出来,也未必当作主要居室。偌大一栋雕花木楼显眉现眼地立在正屋旁边,实际上成了主家的一处炫耀。
这会儿团婶那张稍稍嫌大的嘴巴笑得更宽了。因为,我猜,值得她炫耀的也许还多了一个我。
庄户人的纯朴敦厚其实我懂,谁家来了国家干部,便会觉得蓬荜生辉,无论吃住倾其所有,打心眼里又亲又疼。
团婶喜滋滋地吩咐她的达儿打开转角楼上的那间房。房间里规规整整陈设着一套梳妆台、衣橱、睡柜之类的家什。式样虽古,但做工结实,都刷着一层薄薄的玫瑰红。我估摸,这应是达儿的嫁妆奁。主家却让我任意开铺、放书、置琴,整个儿的“鹊巢鸠占”。待一切安顿妥当,团婶扔下一句话:
“以后有洗的丢在房里就是啊!”
白天参加劳动几乎无暇归家,夜晚开会往往回来很迟。我舍不得白白拥有这方安详恬静的小天地,读书当是必然。这种更深人寂的时刻尤其适宜练琴,前不久我抄得了一首二胡独奏曲,叫做《山村变了样》。我十分欣赏这支曲子浓郁的乡土情调以及那如诉如歌的旋律。在机关里初初拉的时节,可能因指法弓法不熟,别别扭扭老显得好笨好笨,心里一烦差点儿把琴摔烂。然而当我来到这栋转角楼之后,练琴的感受效果居然大不一样,怪也不怪?
或许受到乐曲的涌动,村里一帮年轻人羞羞答答问我可否教他们学琴,教他们唱歌演戏。
达儿是团婶一家的光彩。以穿而论,团婶一家的衣着都较陈旧,肥大,灰尘仆仆。唯独达儿要么是阴丹士林要么是天兰府绸的满襟,既干净又得体,恰到好处地显示了她的桃李年华。乡村儿女无所谓娇生惯养,达儿天天跟大家一起上山种地,夜来乐于纺她的线,一架吱吱纺车如同为我的琴声伴奏。
那一夜,我照例回来得晚。正欲上楼,团婶便唤我快来火塘烤火。还说鼎罐里有好开水,不妨泡杯茶好好暖暖。火很旺,茶也怪浓。我和团婶团叔闲聊一阵,达儿已然睡意蒙眬,手里的纺车摇摇停停,挺挺的胸脯时而前倾时而后仰,一张脸蛋让火光映照得鲜艳明亮。
按理团婶应该叫她去睡,我自知也不宜滞留。而当这一切尚未发生,团婶团叔竟然呼的一齐站起,互相悄悄一声嬉笑旋即进房、关门。
我好不惊诧!
这不肆意将我和达儿搁在一块儿吗?!
得赶紧逃!
可是,达儿和她的纺车明明临近火塘,稍有分分秒秒的困顿入迷,百分之百准栽下火塘!喊喊她?动手挪动挪动她的位置?犹豫的那一瞬间,我又发现,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忽闭忽闪透出一丝令人冒汗的柔媚。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跟斗翻天离开火塘爬上转角楼,胸腔里嘭咚嘭咚像擂战鼓,摸摸耳朵火辣辣的发烧。
鸡叫头遍还是二遍?我实在难以入眠。也不愿点灯,更无兴致拉我的琴。我只好默默眺望窗外那一钩残月,静静地陪伴丁当丁当的牛铃。
《羊城晚报》1995.6.17
我的帆
近两个星期以来,全家人手忙脚乱,今天总算把“家”搬进了单位公寓里的三室一厅。
这一天是农历的月底,没有月光,也不见星星。当我最后一次在老屋关灯锁门,仿佛也就失去视力。如此悄悄的离开也许是最适合不过,省得我一步三回首。
其实,徒劳,周围的景物不可能不清晰地在脑海中反复映现——
那六室、两厅、两厨的小平房,小巧玲珑,蓝砖青瓦,稳稳立在小河这边的山坡之上。大有高屋建瓴之势。
屋旁那拔地而起的树木,望望是画,听听有歌。或开花献果,或抵风蔽日,无论哪一株都不肯白活白长。更有那迎面婆娑的花苗,那吐尖绽芽的茶叶,那青翠欲滴的菜蔬……
值得留恋的又何止这些?且不说几代人营造的箱箱柜柜、被褥衣物、锅瓢碗盏。单是我本人积攒的种种藏品,恐怕足够五车。毕竟不是当年的一琴一鹤。
比如书。我不会没有书。更不会没有相当可观的书。文学的、音乐的、美术的、戏剧的、古人的、现代的以及历年的期刊报纸,五花八门,堆金积玉。起码有一半还没来得及细嚼细咽。
我有意留待将来慢慢享受。
又比如纸。我不可能没有纸,以及对付它们的墨、颜料、油脂水剂种种、种种。皆因心里憋着几十年人生故事,兴许能敷衍出一篇两篇惹人一笑。且也难舍为之倾倒的山川林石,偶尔一试丹青替人补壁。
再比如木。生活在大山树丛之中不可能没有木。狭义的则可分为原材、料板以及竹头木屑。或新或旧,或长或短,可雕可琢,一时又不明白究竟会让我做成什么。至于工具,斧锯刨凿应有尽有。
同样,散见于室内外的钢管、铝条、铅丝反正是破铜烂铁以及敲敲打打的砧、钻、烙铁头,无不在“比如”之列。
然而,儿女们却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我不过开了大半辈子杂货店,眼下最好统统送至废旧收购站也无伤大体。
其理由简直无可辩驳:小河那边是三室一厅!才七十多个方块块!不彻底砸烂坛坛罐罐你说咋办?
好家伙,四面楚歌!
那边公寓的情况我委实不甚明了,但我忽然觉得,中间那条小河怎的这般的宽这般的长?并且波翻浪涌,啸声动地。而我,宛如驾一叶扁舟、无楫无帆,岌岌可危。我倒下了!双腿瘫软,动弹不得。也不晓得心绪使然,抑或肉体果真衰退,竟这么地不堪一击。
有几天,我好像不是我自己,忽而期期艾艾,忽而扑朔迷离,直至浑浑噩噩迈进新居,我呆住了!
一切均安然无恙。一切又都面目全新。
“怎么样,穷秀才?留得青山在吧?”伢们的娘赶快扶我坐于沙发。
我又一次涌起了心泉。我这不是驶入佳境了吗?
《羊城晚报》1995.10.21
无名兰
无名兰本不是兰,只不过原是长在深山峡谷潮湿地带的一种水草。但我把它挖回来,一直把它当成兰。一只罐头瓶,半瓶清水,如此而已。瓶里的水勤换一些当然更好,倘若忙起来偶尔顾不上换也不碍事,那一丛碧绿秀丽的叶片总是精精神神地立在我的案头。
其实,我与“无名兰”的缘分要追溯到“文革”期间。那时,我因当了“黑作家”(实际上我还攀不上呢)被放到一个小小的矿山劳动改造。“改造”这词儿很不好听,我却无听谓。至于劳动么,耍耍钢钎铁锤,玩玩雷管炸药,想起来也还蛮新鲜。
唯一的欠缺是没水。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打岩放炮,换下来的衣服如同尿水里泡过似的。有日我看见一丛丛茏茏葱葱的草,灵机一动,便搬了一些石块将草丛压倒,还真奏效,没多久就围出一小池清水,水毕竟浅得可怜,洗来洗去池里的水已搅成泥浆。我只好搬掉石块把水放掉,而后再把草压下,耐心地等着第二池清水……
这以后少不了来到这里洗衣服。每次来无非故技重演,照样用石块将那些草压了一回又一回,心想,多亏有这些叫不出名儿的草!时间一长,被折腾又折腾的那些水草居然倒了下去复又竖立,并不因为承受石块的压力而萎缩,依然青翠鲜活,生气勃勃。
好一股韧劲儿!
我兀自爱上了这草,觉得找到了某种宽慰。就高兴,就想唱歌。衣服洗得干不干净已经毫不在意了。
一年又三月的笨重劳动,于我来说,反而不笨重不为好汉。打锤,非十八镑不使;挑矿,不足百儿八十不担;吃饭,每顿没倒进斤把米外搭一碗肥肉不丢筷子。至于种菜养猪砍柴做木工只当做小菜一碟。连“矿革委”的头头在我奉命即将离开的前夕,也不得不尴尴尬尬地挤出一句——
“你毕业了!”
接着提出一个条件,要我无论如何替他们矿山写一首比方矿歌什么的,而且还须教唱直到全矿人唱会了再走。
听了这话我沉吟半晌,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我还是写了。歌词和曲调几乎一蹴而就,我早已记不住了。使我难忘的是他们五音不全地唱着我的歌来欢送我,谁也没有留神我挥舞着一棵草同他们告别。
《羊城晚报》1996.1.6
别梦依依
——谁这么粗心大意又没关上大门?黑灯瞎火的,偌大一幢烽火屋,果真钻进一帮恶人,尽可藏在外堂屋、内堂屋、左铺台、右铺台、药房、染房、油仓、盐仓、二楼、晒楼……上哪儿去找去抓?
——没人理我,我只得自己动手关门。奈何两扇大门又大又厚,我把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却关也关不动。
——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十分诧异。如此完全雷同的梦境,从小到老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敢莫是对故乡老屋怀恋得太深太深?
故乡的老屋占据着古镇小街显著位置,是全镇赫赫有名的“头一块招牌”。天时加地利,使得爷爷那会儿把他一手开办的集绸缎布匹、南杂百货、药堂染房之大成的商号经管得日就月将如火如荼。唯其这般欣荣,终究也逃不过杀人越货的匪寇。到我出世之前,老屋的繁华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便只有父母留传给我的爷爷的为商之道。
爷爷的为商之道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却是常为旁人不甚留神的一句大实话:人强货硬。是时,古镇一条街大小店家比比皆是,唯独爷爷的商号钟灵毓秀,人才辈出。
就说南杂。
南杂百货人之必需品,销售一直兴旺,伙计们源源不断从二楼货仓出货。恰巧二楼开一小门,临街高约两丈有余。南杂的伙计驾轻就熟,便从小门把各个铺台所需物品一概从二楼往下扔。一般扔货,不足为奇,众所瞩目,就盼扔锅。
锅能扔吗?试想想,一口大铁锅,通常搬运尚且小心。可是,伙计们根本无所顾忌;扔了!倏忽之间那口铁锅仿佛摇身一变竹笠也似的打着飞转呼呼飘落于石板之上,公然履险如夷丝毫无损!紧接着第二口锅稳稳妥妥叠于第一口,第三口照样叠于第二口……一时节,买锅的、看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满街喝彩:
“好锅哇!铁打的!”
门前的热闹未收场,染架下又是一片唏嘘声。
染架立于烽火墙左侧,由四根圆木支撑,顶端搭有横档数条。俗话说,染布一抹黑,晾布见成色。染房里云遮雾障,烟气蒸腾,布染得好与不好,只能将布晾上染架方见分晓。常规晾布,少不得倚仗一根长长的竹篙。
偏偏爷爷的染布师傅赤手空拳,干练利索。但见他们挥动手臂,“哗”地将那湿漉漉的布匹往上一抛,布头便如云中游龙咝咝咝直往上蹿,而后平平整整从染架的横档上吊了下来,五颜六色当天当地一览无余。
“!——”世人欲赞无词。
这一瞬间让人咋舌不啻是光,是色,殊不知,那栉风沐雨的染架原本卓尔不群竟比烽火墙高出一头!
论理爷爷身为一店之主,里里外外四季奔波该有多忙多累。然而爷爷宛如局外之人,朝朝暮暮只沉醉于晒楼上的花花草草,晒楼乃从瓦背上营造而成,堪称楼上之楼,阳光雨露兼收并蓄。爷爷早年游历四方,广交名流,回得家来便在晒楼上大盆小盆弄起了说是花草实为生僻药材,多数属于只有回春妙手才懂得配方的药“引”。久而久之,爷爷的药堂就这样出类拔萃声名远播。
“这老物儿!未必用了灵芝仙丹不成?”街上几家同行费尽心机,也琢磨不透爷爷的奥秘。
毕竟事过境迁.爷爷究竟把商号的生意做了多大?我辈已不得而知。假期无聊斗胆探幽二楼陈积如山的故纸堆时,不禁令人惊叫起来:呀!全是账本!只可惜年长月久,不为虫蛀便被鼠噬。我那时一边拆下空白纸张用来临帖,—边求教父母:何以损坏之处均为书写之页?对此疑窦,父母见仁见智,各有千秋。
父亲说,全然由于墨香的缘故。
母亲说,混账老鼠,专咬欠账。
后来,又岂止梦幻泡影?就在我们迁徙异地嗣后几年,故乡的老屋已叫大办食堂那把炙手可热让百姓谓曰“天火”毁于一旦。
《羊城晚报》1996.4.13
家乡佚风
少小离乡,老大难回。然而昔日乡风在我心目之中一直依然如故,家乡多姿多彩的地域文化诸如龙灯,鬼王菩萨、寿星骑白鹤之类,尤其使人魂牵梦绕。
家乡玩龙灯只限于春节。正所谓无灯不为节。无龙不算年。家乡的龙灯欣赏之余尚有撩拨人心的若干讲究:孩子多灾多病据说只消往那龙皮底下钻上几圈便可易养成人;眼睛不好使唤如若抓住龙须擦擦即可明澈犀利;更有家道中落者宁受皮肉之苦也甘愿龙尾朝自己扫来以求扫去一身晦气,等等。玩灯人往往施展十八般武艺,将那条龙高高举起刷啦倒下舞得个翻江倒海,人们半夜半夜的跟着满街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