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比,鬼王菩萨倒是难得一见,除非有钱人家大兴丧事操办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这才在大门之外制扎两尊聊作守护之神。浑身甲胄金光灿灿,斗大的脑袋不停地晃,铜铃般的眼球寒气逼人,一张血盆大口煞是威严。但是,尽管凶神恶煞,终究篾扎纸糊,连娃儿们看惯了也以为软弱可欺。
出殡时,漆黑的棺木蒙上五彩缤纷的棺罩,宛如抬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最引人注目的当数顶上的寿星骑白鹤。惟妙惟肖的寿星骑着展翅飞翔的白鹤,堪称独具匠心。依照乡俗,只等这支前呼后拥炮仗喧天的丧仪大队走上街头,世人便可冲入人群爬上棺罩去哄抢那尊白鹤寿星,谁若抢到了手,也就视同抢到了财与喜,抢到了福与寿。于是,本来哀伤兮兮的氛围便突然变得热闹无比。
张灯,观灯。拟鬼,媚神。个中种种精美绝伦的偶像道具,其实统统出自其貌不扬的周扎匠之手。但人们陶醉于怡情悦性之乐,却全然忘掉了这位蛰居茅屋布衣素食的小小老头,没有人去注视他有怎样的一把巧夺天工的篾刀,没有人去过问他有怎样的一支生花妙笔。然而鉴于“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残酷无情的江湖艺规,偏偏因他膝下无子,因难见巧的绝技便随着他的消亡而消亡。
《羊城晚报》1996.12.30
一棵杏树
都知道桃李杏春风一家,但我发现.杏却是春的信使。每当冬眠的桃李要醒不醒之时,杏树就已经绽开出一朵朵粉红色的花瓣。甚至,刚刚立春不久,也还没过元宵,天空中飘着雪,庭院的栅栏旁,杏的枝头竟然冒出探头探脑的花蕾。
桃也好,李也好,少不得循规蹈矩履行春华秋实,但桃和李年复一年越来越显得娇里娇气弱不禁风,不生病便长虫,培土施肥剪枝哪一道手脚都省却不下,末了即使挂果累累,仍旧叫人不得安宁,还需找来竹竿木条之类的支架牢牢地撑着,让人不得不联想起腆着肚皮的大家闺秀,一步三摇时时刻刻离不开丫环仆从的搀扶。
杏却迥然不同,一树果子冷不丁就熟在你眼前。并且,愈是顶拔尖的果子愈红愈大,其枝也愈直,一枝枝让我扳成弯弓收摘完毕而后哗地又弹回原处,颇有点刚柔相济的气度。记得我头一次爬上树梢摘取头一年杏子,恰巧有一对夫妇从树下经过,他们接住了投下的几颗杏,脆脆地咬由衷地夸:“啧啧,极好的味道!您呐成了园艺家了。”
一句“园艺家”倒使我觉得愧对杏树。当初马马虎虎在院子的边缘植下了一株苗苗,其实也是随便找来准备拿它做篱笆。后来,倒真的如愿以偿长成一道屏障,哪怕只栽没培,它却热热烈烈展开青枝绿叶繁荫如盖。而且,每年每年,总是勤勤恳恳开花,又总是默默无闻献果。一到季节,那一树绿叶陪衬黄里透红的杏儿给小院增添了无限秀色。
然而,正如人之常言,好景终究不长。这年入春以来,我家准备搬出老屋,迁入新居。临走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奢望再赏一次杏树的烂漫。毕竟十年树木,毕竟十载相伴。可是打从元宵等到惊蛰等到春分,非但未见什么花呀朵的,光秃秃的枝丫连一片叶芽儿也寻找不到。
——这是什么事?好端端的咋就一反常态蔫不拉几憔憔悴悴的呢?是不是感知故土易人却不能随我而去从而失去生存的价值?我的这种诠释显然近乎荒谬,我知道很难自圆其说,但极愿相信—草一木原来也有情有义。
这株杏树在我迁居次日就被买主砍掉。树的主干胸围相当于一个小面盒,而且木质相当地坚硬,所以砍伐起来声响极大,一声声令人魂不守舍。砍树人是位古稀老者,一见了我撂下手里的斧子捡起一块木屑连道:“好料,好料。”他忽然问我:“猜猜怎么死的?蚂蚁子拱的!”
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我二话不说赶紧离开,头晕脑涨很不好受。这可是一株根深蒂固的大树,狂风暴雨摧它不垮,霹雳闪电轰它不倒,最终却葬送在一群蝼蚁之口!我的杏树啊,我真真愧对于你啊!
《羊城晚报》1997.7.18
无为在歧路
闲暇之时,爱哼那首关于岔路的歌。歌中唱到:急急忙忙来到分岔路口,前面的路不知该如何走,最后踏上一条艰难的征途,但对于当初的选择却说不出理由……
这首歌之所以引起我心底共鸣,完全是因为早些年我也曾伫立于两条山道之间,向左?抑或向右?下坡?抑或上坡?巍巍大山阒无人迹。总不能像儿时那样往手板心吐口唾沫用力一拍,溅得最远的方向便以为是回家的路。那时县文化馆规定每人去一个乡,让乡里点点头说是成立了文化站,从而实现全县“一夜普及文化网”。会上,大家自报乡名,争抢热烈。我初来乍到,并不明白原来他们把海拔最高路程最远的高峰乡扔给了我。我长到20出头初次参加工作就独闯天下,使我想到非洲丛林里的小狮子,冷不丁竟让狮子娘扑通一声推下激流。
呈现在我面前的座座相连层层相叠的山山岭岭如同大海的波涛,我像一叶孤舟在波峰浪谷中颠簸。出发前有人告诉我顺着电线杆走,可是我还未曾翻过一道山梁,电线杆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愈走愈渺茫,偏偏又碰上一个使人莫衷一是的岔路口!我把牙巴骨咬得嘎巴响:上坡!继续跋涉!
太阳很毒,石头在冒烟,荒草也在冒烟。我一个劲地直冒汗。唇焦舌燥,却找不到一口哪怕是污泥浊水。早已饥肠辘辘,竟觅不到果腹之物。脚下时有花蛇哧溜穿过,身旁常见野鸡展翅而起,兔子见人反倒支起耳朵看新鲜,树林里不知有多少知了拼命聒噪。我讨厌这些东西!这种时刻,它们似乎蓄意冲着我炫耀它们的自由放浪。
突然,前方不远的路面,一大两小三只野兽在那里耍斗,吮奶,我迅速闪进刺丛隐蔽起来。好险!居然是一窝金钱豹!
豹乃山中猛兽,母豹尤其称霸,这才是狭路相逢!且不论这群孽畜死死地挡住我的去路,一旦让其发觉,我这百十来斤岂不被撕成肉片而葬身豹腹?我急中生智,使了个偷梁换柱“人仗狗势”之计,一边放开嗓门学着猎犬狂吠,一边狠狠扔去几块大石头,随之夺路而逃。
这一跑不知远近,沿途余悸未消,继续汪汪大叫。说来也巧,倒真的逗引一只黑狗飞跑着朝我扑来,使我猝不及防。这时,一位老农出来骂狗,问我何故到此。当我道明原委,老农十分惊诧:“你错了七八十里!”老农指点对面山头,说到了那儿距高峰乡也就一箭之遥了。
看看夕阳西坠,不如走条捷径。于是两点连成直线,脚下根本不存在路,自然是横冲直撞,爬崖跳沟。可是,就在我胜利在望的那一刹那,眼前忽然火星乱冒,双腿酥软发麻,一下子死了似的直挺挺倒在地下。
什么叫死去活来?我算是饱饱地尝了一回,后来听人说那是“失饥”。我想我那模样一定很窝囊,但我却没有失败。我终究于掌灯时分抵达我的目的地,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历尽坎坷辗转而来,按照要求,翌日返回县城,还没容我开口汇报,一份套红铅印的“一夜普及文化网”的“卫星喜报”就已经送到我的手里,我顿时瞠目结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羊城晚报》1997.11.27
月光与心泉
人要是病了无疑是一种痛苦。但没病装病反倒比病了更痛苦。
当时的我或许是介乎这二者之间,如果没病,怎的会面带菜色骨瘦如柴?领导便让我去自治州第一人民医院治疗。
须知那是饥馑的1960年。非要说病那也是饿病。这“病”大夫怎么个瞧法?听诊器往身上一按:没事。正常。于是顺手给个处方,打道回府吧?——我这不是白来了?
幸好不期而遇我的一位同学,他爱人正好在医院。他让我自报病史:经常晕倒。这病令任何高明的医生既检查不出也否定不了。我瞟了一眼入院病历表上的结论:神经官能症。我的脸刷地红了。天啦!据说那是由于什么“单相思”而诱发,我“相思”谁?我成天只想着大米饭。
就这样,我惴惴不安进入病房,照时下说法,整个儿假冒伪劣。每天几乎昧着良心回答医生的询问,诸如:头昏吗?昏天黑地。能睡吗?睡不成眠。多梦吗?梦中有梦。每天几乎咬牙切齿地吞下由护士送来的想必吃不死的药片片。
顶难受的要数值班护士深夜查巡。想想看,我要是像别人那般睡得香,那么第二天我就无言以对了。我只能发狠地硬撑着眼皮等着他们的到来,并且故意翻翻身叹叹气。
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倒真的越来越黄皮寡瘦萎靡不振,心里更加矛盾重重;我这是干吗呀?真不真假不假人不人鬼不鬼的!
聊以自慰的是亏得有一位同病相怜的老熊。他来自另一个县。说是胃病相当严重,实则消化功能特别的好,常常背地里贼似的把肚皮塞得很饱。而每当医生来看,却捂着肚子言称今儿个二两稀饭还剩下半碗呢。
显然,药物在我们身上已经产生不了效应,医生终于对我们动了“大刑”蒸疗:一群病人脱得精光,钻进一间密闭的蒸房,蒸馒头似的蹲在木架上,木架下是几口煮着中草药的大铁锅,锅里的水几近滚沸,整个儿蒸房雾气腾腾,温度高达摄氏60多度。那是用来对付水肿病的,而对我们适得其反。
我实在耐不住这种煎熬了,悄悄地溜了出去,借来几册歌本和一把二胡,兀自的又拉又唱解闷儿。同室的四位病友众星捧月般围着我,平时成天跑得不见人影的两位东北籍老干部再也足不出户,另一名中年干部缠着我教他识简谱,一向死气沉沉的病房陡然间焕发出几许生机。
“喂喂!这是医院,不是戏院!没见门口那‘静’字吗?”护士长跑来对我们严加呵斥。我立刻将琴藏进被窝,惹恼了护士长,她随时可以怂恿医生开个出院通知让你滚蛋,可是我这虚弱的体质太需要太需要这儿配置得很不错的一日三餐。
行文至此,我必须郑重其事地提到一个人。也由衷地敬佩一个人。那便是个头不高言行温柔的护士小庄。与其说她掌握了我们的病历,莫如说她看懂了我们的心病。她带着我和老熊趁着朦胧月色来到她们宿舍后面的一条小河边。那儿有一株繁茂的水柳,有一块光洁的石板。小庄说,你们就在这儿拉拉琴吧,这儿挺僻静的。我和老熊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仿佛逃出所有的桎梏一下子无比的轻松。
打从这起,我和老熊安安心心住院疗养将近三个多月。说不准我们在水柳树下的青石板上把《二泉映月》重复了多少遍。那从一颗纯洁的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淙淙山泉朗朗月光,徐徐地徐徐地融进了我们苦涩的心田。
我和老熊业已痊愈,饱满的脸上现出红润。平素不苟言笑且架着眼镜的老熊还跟我学会了《二泉映月》。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学会这首高把位高难度的乐曲,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临出院前,老熊提出合影留念,并要我一定去邀请小庄。
我没那个胆量。其实,小庄那美如明月的身影早已映入我们的心泉,岂能轻易抹得掉的?老熊却鬼里鬼气地说:“喔,当心又患‘单相思’哟!”
《羊城晚报》1998.6.2
生死关头
我没当过兵,但却有着班排生活的切身感受。我更没上过战场,但却在滚滚硝烟中出生入死。
30年前,我在二排。二排有三个班:采矿班、破碎班,还有一个是冶炼班。采矿班炸石头,破碎班锤石头,冶炼班当然是烧石头。
炸石头笨重而又危险,锤石头安全并且轻松,烧石头则比较自由然而容易中毒。皆因烧的不是普通的石头,那是一种被称作硫铁矿的矿石。将这种矿石放在土高炉里面使其燃烧,并将燃烧而产生的浓烟搜集于一座有如粮仓的冷却室,于是烟便凝成最终的产品——硫磺。故而我们那个所谓的“矿山”便叫做硫磺矿。
土高炉冒出的大量余烟,人嗅了立刻涕泪交流连打几十个喷嚏;庄稼树木乃至野花杂草稍稍触及立刻一片焦黄,周围的生产队每每跑来叫骂、申诉、要求赔偿。
一座土高炉一个月填进多少吨矿石没人统计过,可是产出的硫磺满打满算才两三百斤,而每吨售出价顶多300元左右。还没人要,废物一般堆码在公路边,无怪乎会计边结账边叹气:“又亏了!”
我们一个排二十几号人不是“走资派”便是“牛鬼蛇神”或者“文艺黑线”,矿山好像专门为我们搞起来的,我们好像专门来劳动改造似的。我们越憋气就越使劲儿,越使劲儿就越亏损。
原以为我会分在破碎班,跟婆婆妈妈老弱病残坐在地上敲石头。就我当时的体力实在也不比他们强。殊不知,我的名字很快被排在采矿班之首。不过想想也在理,我是“黑作家”兼“反革命”,即便被炸恐怕也“死有余辜”。
采矿班炸字当头,头一回放炮就使人惊心动魄。
为了炸平压在矿石上的半座山头。我们掏了一个半人深的大洞,然后倒进整整一箱的炸药,再装进十多枚套上了导火索的雷管,未了将洞填平,夯实,犹如埋地雷。点火之前,班长吩咐我们赶紧分散隐蔽,可是,山上根本没有掩体之处。不等我们跑远,“轰”!顷刻山摇地动,就听得排长在喊:“注意天上!”
天上果然黑压压乱石如急风暴雨般砸来,要是砸到谁头上,准会应了那句“砸烂狗头”的咒语。
放得最多的当数小炮,一个深不到两尺的炮眼里只须装两支炸药一枚雷管,再坚硬的青石也会四分五裂。通常一次放好几十炮,隆隆炮声震耳欲聋,如同战争中的总攻击。
我们没有启爆器,故而导火索一律靠人工用火去点,如若便于奔跑,那么胆大者可将那几十炮一口气迅速点着。
我没那个出息,第一次点炮就丢人现眼,“晚汇报”时扎实挨了一顿批斗。其实班长只分给我三炮,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按常识,导火索不能用火焰去点,使用烟头既方便又有效。可是见鬼!当我战战兢兢点燃第一支导火索,烟头灭了!我急忙摸出火柴,连划几根都宣告失败,导火索嗤嗤嗤喷着火花,这不就要炸了吗?!我飞也似的逃离炮区,耳朵里嗡嗡乱叫,竟然没听清我点的那一炮到底响没响。
出现了哑炮可是大麻烦,一个哑炮等于一枚定时炸弹,排除的方法只能靠双手和一根铅丝锤成的“挖耳瓢”。确切地说,靠赴汤蹈火的勇气,靠自我牺牲的精神。
我几乎是一往无前走向哑炮。
雷管与炸药上的泥土筑得特别紧,而“挖耳瓢”太不争气也太原始,不用力吧,泥土掏不动,想用力呢,又怕超过极限。然而终究得一点一点往外掏呵!上次已经让人给看扁了,这回还好意思当“逃”兵吗?生命固然很宝贵,可是人格和尊严更重要!
——会不会是“闷炮”?那年修公路,也是出现一次哑炮,半个多小时以后仍无动静。一个民工说我云看看,可谁知刚走至炮口蹲下来,只听一声巨响,炸飞的石头将他抛出十多米,披着的一件棉袄炸上了天。我素来不信神,没谁保佑我。现在,我只相信自己保护自己,自己拯救自己。而当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想遍了的时候,忽然觉得一股热潮哗地涌进了眼眶,原来——
我成功了!
《羊城晚报》1998.10.13
逛街
记得与妻初初结识,每次走进我的小房间,她总是提出并不苛刻的要求:喂,换换空气吧,小河边?大岩板?或者上街转转?我总是低头只顾哗啦哗啦翻我的书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