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癞六藏于树间吃饱玩足,诓叫三弟张开嘴巴等着他们的恩赐。天真无邪的三弟果然照此办理,可尝到的竟是一泡热尿。
事隔几日,我和大哥在门口玩耍,正好见癞六下街买豆腐,我便上去责问他为何撒野欺负人,却不料他当甲长的痨病老爹鬼魂般闪出土地堂,一边放声大骂,一边抡起手里的木棒朝我劈来。我吓得刚跑进门槛,只听腰背咚地一响便栽倒昏死。
这才是飞来横祸!母亲循声而出,见状且惊且恐,跪在地上连连给他爹叩头讨饶。
而后我和大哥悲愤已极,悄悄歃血为誓:他年成长得志,必定斩草除根!
弹指岁月,大哥已是副教授,我也晋为讲师,辛苦辗转于各自的崇山峻岭,所谓的誓词早已忘得烟消云散。儿时的旧恨遗怨揉进了有趣的回忆中与对故乡的思念里。
突然有一天,我突然见到了他:癞五!并且就在我们这个铁路纵贯全境的山城的集市上。他那张苍白浮肿的宽脸并没有改变,还是顶着一顶因癫痢而永远盐渍斑斑的帽子,人却已变得老态龙钟。
他在卖树苗。禁不住春寒料峭而瑟缩不止。树苗旁边巴掌大块红纸歪歪扭扭权做招牌:要想致富,快栽杏树。落款是家乡地名以及他的大号。
我蹲下跟他闲聊。可他显然认不出我了。
说真的,我多少替他抱憾,他本身就是失败的广告。我实在有些不忍目睹他的落寞,更不愿打听他爹,便立身悄然离去。
不久,又遇上故乡有人来赶集,问起那杉糖树,来人却说:“呔,杉糖树早被砍得精光!”
《羊城晚报》1992.4.12
亲亲的外婆
在我的记忆中,最悦耳动听和最值得信赖的,恐怕莫过于母亲唱给我的歌谣。“宝宝要睡了,要睡了!今晚睡得好,明朝起得早,又有馒头又有糕。”明朝醒来,嘿!馒头和糕真的就由母亲做出来了。
还有:“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见宝宝,如同得个宝。”我后来确确实实由一只蓬蓬船摇呀摇的摇到了外婆家。
船从猛峒河老码头驶出。那时的猛峒河凶猛极了,河中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我坐在船篷下,头一回看见那些巨大的石头一个个呼地从眼前倒退,我纳闷地想石头大概没出息所以直往后躲,于是便立起身来看着那一块块石头越退越远。
“坐着不准动!”站在船头的姚二老板一边忙着撑篙一边吼我,“不听话我让你坐石头回去!”
我当然不肯回去。母亲把我托给姚二老板带到外婆家。母亲在众多的兄弟中单单挑中了我,因为我属虎,母亲说我是“火炉子”,夜晚睡在被子里浑身总是暖和和的,便叫我去给外婆暖脚。为此,我颇有点踌躇满志的样子。
出了猛峒河便进入白河,也即人们常说的酉水。外婆的家在酉水河边的罗依溪。顺水放舟,不到半天工夫船靠了岸。
外婆外公一见了我,争着把我拥入怀里,米豆腐灯盏窝尽我吃,口袋里猛不知又塞进了一沓新票子。我生下来还不曾如此的受宠过。
米豆腐灯盏窝是外婆外公的主业。每天半夜我还没来得及把他们的脚捂热他们就爬了起来,把灶房里的石磨推得轰隆隆叫。天刚放亮,门前的葱姜辣椒米豆腐以及油锅里的灯盏窝立刻香飘四邻,生意倒也兴旺。
外婆外公却忙得艰难。起早睡晚自是常情,苦就苦在——外公只有一只脚下地,走起路来实则是跳。而外婆又只有一只眼睛。在我看来,他们合起来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人。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本期就地上学。外婆外公当然求之不得。恰好班级老师是厚丰哥,两位老人于是指着他的鼻子叮咛:“我交给你的是什么记着了吗?金不换!”
我心里又生疑团,“金不换”是我用的一块墨,外婆外公何以会拿我跟墨相提并论?
学校在镇子上街尽头河边的一座空庙里。虽有些阴森,但白天几百学生吵吵嚷嚷地蛮热闹,夜晚自习,学生们各带一盏油灯,同样书声朗朗,也不可怕。
可是有一夜,晚自习散了很久,我还没回家。这可把外婆外公急坏了,他们连跳带摸地捶开了厚丰哥的门。厚丰哥睡眼蒙眬,让二老逮着要人。他吃了一惊,立刻返回学校,边唤我的名字边奔向教室。
我趴在课桌上正酣睡,忽听有人喊,睁眼一看,四周黑糊糊静悄悄,教室里的几根顶天大柱恍如妖魔鬼怪,顿时吓得号啕不止。第二天,厚丰哥让外婆外公骂得狗血淋头。
罗依溪,实在是一个水浸出来的地方,不但有一条白浪翻滚的白河,而且至少有两三条纵横交错的小溪潺潺流过。白河,是大人们谋生的命脉。而小溪,自然是伢儿们的相知。大人们在白河上下驾船,拉纤,打鱼。伢儿们则在小溪洗澡,翻螃蟹,捞虾米,捉泥鳅。
要想从小溪里捕获鱼虾,除了凭一双灵巧的手,还要依靠捞兜、筲箕、豪,筛之类的小型器具。稍大的工程便是筑坝。所谓坝其实也是临时性的,溪的两边多砌一条呈倒八字形的卵石坝,长可达几米到十多米,砌到下游溪中心,坝口仅剩五六尺,刚够装一块用山竹和棕绳编成的当地人称为“箱湓”的。
箱湓很结实,装好后尾部微微上翘,离水约一两尺,人可以在上面栖息,安然“坐收渔利”。箱湓白天形同虚设,真正要下鱼只有等晚上。
那天夜晚,厚德偷偷邀我去守箱湓。坝是他筑的,帘是他安的,无疑他是捕鱼高手。他是厚丰的弟弟,兄弟俩一文一武,各显其才。
夏夜溪里很凉爽,淙淙溪水映着忽明忽暗的月亮,不时也有声声虫鸣。我们坐在帘上舒服极了,但厚德不许我说话,就那么痴痴地傻等,等了很久很久,箱湓接口处唯见水花四溅,却不见下来一条小鱼,我们困倦得躺下慢慢儿睡着了。
忽然,只听厚德一声大叫:“快,下鱼了!”我翻身坐起,果然一条白晃晃的大鱼噼里啪啦在竹帘上蹦跳,我们惊喜得手忙脚乱,一齐扑去捉。厚德一把抱住鱼头,叫我火速抱住鱼尾。那鱼挥动巴掌也似的尾鳍对准我的脸蛋左右开弓,“啪啪啪”地狠狠抽打,痛得我喊爹叫娘。人与鱼几乎拼斗了大半夜,直到厚德抠进鱼鳃从鱼嘴里穿出一条绳子,我才得到解脱。
做梦也没想到小溪里居然有这么大的鱼。我和厚德庆幸干了一番大人们的壮举,回去蛮可以大吹大擂。
然而,我们却闯下了大祸。
我一眼瞧见大门口没有了米豆腐摊子,外公倚在门边,那只独立的脚在战栗。外婆盘腿坐在地下,一只眼睛好像跟另一只一样深深凹了进去,木木地犹如一尊佛像。我心想兴许他们就这么足足守了整整一通宵。
其实不然。后来才听邻居说,外婆外公因我一夜未归而心急如焚,相互搀扶着,凭着三只残缺不全的脚三只昏昏花花的眼满街敲门四处呼唤。
厚德明白自己将会落到哥哥的下场,低着头丢下鱼逃也似的迅速溜走。外婆外公对那鱼全然视而不见。我更不敢捡,默默地进了屋。二位老人把门乓的一声关上,发出打雷般的巨响。
这时候,外婆跟初次见到我那样伸手将我一揽进怀,紧紧地抱着不放,犹如我刚才抱鱼,我听见外婆在重重地抽泣,她的胸膛好烫好烫,我这“火炉子”的暖气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外公只是围着我们不停地跳,我弄不懂他那只高而且瘦的腿倒底有好大的力量,竟连拐杖也不要,蠹蠹蠹一脚脚宛如踏在我心里。
然而事情远不止此。大概由于那夜的担惊受怕和劳累奔波终于毁掉外公那只善于弹跳的腿,不久他便辞别人世。外婆也终于凹进去了那只迟早要凹进去的眼,母亲打算把她接走而外婆又难舍她的米豆腐灯盏窝,因而母亲不得不决定举家迁徙罗依溪,直到外婆寿终正寝。
我进城求学却未能在外婆外公的灵前拜上几拜,结草衔环,我永远记得外婆外公暖我疼我犹似母亲胜似母亲。可是母亲却一声喟叹:“可怜他们一生一世无儿无女无亲属。”这真叫我为之一震!
啊,我的亲亲的外公外婆。
《羊城晚报》1992.5.31
乡学初记
毕业后,我被分往邻县的花篮小学任教。当然是初小,一个人包打天下的地方。说真的,若不是这个优美而动人的校名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当时我还真想痛痛快快哭它一场。
我来报到之时,正值茶花盛开,满山满岭,花白树绿。初进茶林,多亏乡人指点,选择一条印满了钉鞋踩出的圈圈点点花带似的小路,不然,准定迷失在这茶山茶海之中。
这所初小方方正正一栋四面吊脚楼房,规规矩矩伫立于茶林深处,那模样一看便有点像站在它面前的我。我向谁报到?向我自己。或者说向这栋吊脚楼。村人为何将这学校远辟一隅?是心里生怕伢儿们的朗朗书声吵聋了他们的耳朵?令人费解,甚至愤懑。于是,一个大胆的“教学方针”竟然应运而生:吵。闹。吵你个天翻地覆,让全世界都知道花篮小学的存在。
乡村初小除了几张粗制滥造的课桌,别的一无所有,真正闹得起来的便是我和学生们的几十张嘴。从开学那天起,我便指挥一群清脆嘹亮的小嘴巴放声的朗读。语文自不必说,课文,生字,造句,都跟我朗读!算术也读!加减乘除,个十百千,管它三七二十一,通通扯起喉咙喊!音乐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挑最能振聋发聩的歌曲,教伢儿们死劲地唱。乡里伢儿原本难得热闹,不想今日碰上这么一位跟他们一拍即合的顽童老师,几十张小脸涨得通红,憋足了吃奶的力气跟着我卖命地吼。
不久,茶花尽谢,茶树上结出了茶苞,一树树小灯笼似的挂得琳琅满目。茶苞历来是乡下孩儿的传统鲜果,即或大人也当成时髦。有的茶枝上常常结出茶片,也称茶盘,嫩绿透明,宛如翡翠,厚约三至四毫米,酷似树叶,实为茶苞的变态,吃在口里,香脆异然。
这天下午,我站在楼上摇铃。几个学生忽然从楼下掷来刚刚脱皮也正可口的茶苞。投桃报李,我也顺手从探入檐下的枝头摘下几个回赠他们。却不料这一回报使得全体学生野兴大发,居然一齐摩拳擦掌,顷刻间暴雨般的茶苞纷纷命中我的头、臂、胸,飞落在我的周围。
我索性勾腰捡起走廊上的大小茶苞直往下砸,而飞上楼的“飞弹”有增无减,铺天盖地。
“快摘来!快打!”学生们简直声嘶力竭。
“打!看苞!”我也跟着狂欢。
天!这哪里是上什么体育课?分明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茶苞战”。我的照搬苏老大哥的五段教学法早巳丢至爪哇国,只陶醉于我自己的“教程”。我根本无须分清这堂体育课究竟是我给学生们上,还是学生们给我上。我只知道伢儿们疯了!我也疯了!吊脚楼同样疯了!都疯得登峰造极!
不难设想,学生们是怎样的余兴未尽,而我,又是如何地与他们依依难别。我宣布放学。学生伢儿高高兴兴回家了,我却只能形单影只独守空楼。
夜渐深。懵里懵懂长到十六七岁,我竟从没注意这讨厌的夜幕如此厚重,墨黑,夜幕里有一连串奇奇怪怪的声音步步逼紧。
最先入耳的是鸟叫。乡下尤其是树林里的夜鸟大多叫得诡秘,刁钻,阴阳怪气,一忽儿“苦!苦!”一忽儿“嗨嗬!嗨嗬!”——那是苦斑鸠抬丧,垒坟。
忽儿又似有女人哭。咿咿呀呀,且泣且诉,伤心无比。——那可是即将成精的狐狸借尸还魂?
倏然间茶树被摇得哗啦哗啦有如摧枯拉朽,树上的叶子似乎摇得一张不剩。——那定是山鬼为缺了下巴而狠狠发泄!
……总之,儿时从故事听来的魑魅魍魉仿佛都在这冷阴阴的黑夜中浮现。儿时听怕了尚有大人怀抱可躲,可是现在呢?往哪儿藏?去村里投宿?寨子里正有老虎咬猪姑且不论,村人以为我落荒而逃,岂不笑话我无胆无识何为师表?
该死的黑夜,你还要折磨我多久?我可是迫不及待要去上我的课!明天的课程表上有一节音乐。伢儿们的精神空前饱满,我自己更有一副年轻漂亮的嗓门。教材曲目全在我肚子里装着,明天的音乐课将会更加有声有色。我这就备课。
思绪至此,热血翻涌,真的裹在被子里亮开了歌喉。此时此刻,长歌当哭也好,初露锋芒也罢,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我,在这幽幽茶林开了一场奇特的独唱音乐会,而且,相当成功!
苦斑鸠哪去了?狐狸精呢?还有山鬼……是不是都倾倒于我的歌声而甘拜下风当了我的忠实听众?
至于孤单,沉闷,怅惘,恐惧……已经不值一谈!这不都逃之夭夭?!
我突然觉得长大了好几岁。真的。
《羊城晚报》1992.7.17
珍珍
珍珍比我大两岁,却称我“二表叔”。我只把她当做非同一般的伙伴,和她在一起总觉得很好玩。她家隔我们街有三四里,那块赖以做她屋基的硕大无朋的崖板旁边有一兜好大好大的羊屎泡树。手指般粗的枝条犬牙交错,枝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硬刺,别看刺生得恶,每到春季,结出的羊屎泡不知有千千万,熟时呈粉红色,纺锤形,模样仿如羊粪,实则更像羊奶头,故而也叫羊奶泡。
羊屎泡好看,却不好吃。骨大肉薄,吃不了多少满嘴的牙就像掉进醋缸,而且奇怪的是,你会越吃越饿,甚至吃得饥肠辘辘。
我们总是摘得多,吃得少,剩下的珍珍让我一股脑儿都给了表伯娘,也就是珍珍的外婆。趁表伯娘叭嗒叭嗒得正起劲,珍珍便向我丢个眼色,拉着我一股风似的钻进屋后竹园。原来竹园里也有羊屎泡。不过那“树”倒像是一根藤,结的果稍大而且略甜。珍珍说这叫“报春子”。
“留点给表伯娘吧。”我说。
珍珍眼睛一横:“下回不邀你来了!”
我们那个地方原本岩多土少,镇子周围无论山坡平地,天坑星罗棋布。最大的天坑即便是倾倒几座大山只怕也填它不满。最小的仅如一口水缸,偏又让一丛蓊郁异然的茅草夹杂几朵艳丽的野花所伪盖,人和牛一旦踏上立刻一落千丈。天坑里古树枯藤,流雾飞瀑,神秘得让人望而生畏。
崖板上就有这么一个天坑,叫雷打坑。坑底有一泓汩汩流淌的地下泉。相传那泉水是从王母娘娘洗心池漏下来的,轮到人喝当然越喝越聪明。
我一个人是决然不敢下雷打坑的,每回必由珍珍相陪。一条坎坷曲折的石级小道,由明到暗阴冷可怖,夏日里,当最后一脚踩进那终年不见天日的泉水,脚板皮“嗖”地就像被什么咬了似的,浸得你钻骨的疼。这时,你会完全忘掉炎暑,再掬几口进肚,嘿!五脏六腑立刻像掏出来漂洗过那样,纯净而透明。
后来珍珍一家人搬到街上居住,也正好就在我家对面。上街不久,珍珍她娘无缘无故长了一身黄疱疱,而且还流脓,敷药之后连衣服也穿不上身。也亏得珍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上山砍来一些竹子破成篾然后扎成小竹圈,一个又一个的绑在她娘的身子上,把衣服和皮肤隔开。
比起崖板上来,珍珍已经没有多少玩的闲暇了。但最苦的却是表伯娘,推包谷、舂米、煮饭,差不多全落到她老人家的头上。要知道,表伯娘双目失明啊!
那天,表伯娘推苦荞,说苦荞退火,做成粑粑好让珍珍她娘吃。磨子委实难转,汗却太易得流,珍珍和我眼巴巴地守在锅灶边,居然也守得大汗涔涔。表伯娘忽然说:“唉!若是还住在崖板上,我早就摸下雷打坑了。”推了几转,忽又试探:“珍珍,去雷打坑提筒凉水来好不好?”
珍珍不肯,声称扎篾圈要紧。其实珍珍那会儿什么也没干。
“让二表叔和你一路去,好不?”表伯娘在哀求,还许愿,回头粑粑熟了,一人一个,拣大的给。
我还真有点饿,于是捧着珍珍耳朵一阵叽咕怂恿,珍珍倒也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