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哥哥其实是大姐姐,孩子们常爱去她屋玩,一则可得到她剥出的花生米吃,二则爱听她叽里咕噜的“打洋屁”,什么“咯噔猫玲偷油”。什么“热司一司大给”,好多好多,蛮好听的。不知何故她忽然女扮男装,并且嘱咐伢儿们记住千万莫再叫她为大姐姐。伢儿们也诚恳地提醒她:
“快把衣服上的钢笔摘下来,怕的抢犯捉你肥猪呢。”
可惜,陈家大哥哥不久去了保靖,说是新年初一出嫁,但独独于旧年三十晚暴病而亡。小伙伴们想起她讲的红嘴相思鸟,不禁怔怔的现出几分悲戚,也就不再去装套了。
但是,一个个英俊少年都是属猴的,无坐性,抬头看见檐前麻雀,也就只好循声而追,却又被大人们喝住!八成是怕伢儿们爬上屋顶踩破瓦片或摔了下来,便说麻雀是家养的,大年初一早上听它们报信。若唧唧喳喳叫得非同平日,那么今年准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伢儿们听来听去,怎么也找不到那麻雀叫的差异。
阳雀儿也让大人们讲神了。说是谁若是在开春第一个听到阳雀叫,谁就会交好运。倘是睡在床上听得,须得打一个翻身。假如是在屙屎时听到的,那呀,不是吓人,又是那句老话:不死也得脱层皮。当然,也不是没有解脱的办法,即是:当一回叫花子,讨满百家米,方可免灾。
此种言语逼得我干了一件很不诚实的事。那年听到第一声“贾桂阳”那新鲜而又凄怨的叫声时,我因为拉肚子恰恰蹲在茅厕板上。我一直瞒着大人不敢做声。
樱花红了,杨柳绿了。回龙庵里的古钟依旧不见敲响。而镇上的风潮愈演愈烈,夜晚睡觉大人们也不准伢儿脱衣服。白天担心孩子们玩野,风潮来了找不到人,便煞有介事地说从猛峒河老码头上来了一泼水鬼,背后看来是人转过身来即成青面燎牙。水鬼藏在树林里,躲在草窠窠,专门抠小伢儿的眼珠珠,割小伢儿的卵仔仔。伢儿们问:
“那些水鬼要那两样搞什么?”
“哼,搞什么?运到美国去造原子弹!”
伢儿们终于明白:美国的原子弹原来是卵仔仔做的,好怕人!
《民族作家》1989年第2期
向阳花木
实不相瞒,一听到宣布将我分至吕波山,我脑壳里“嗡”地像是打进一个破头楔。
想想看,时代车轮已隆隆进入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中国大地上正经历着革故鼎新的变化,其势天翻地覆。而吕波山呢?
四无!
一无电灯,二无电话,三无广播,四无报纸。这不等于与世隔绝?
幸好我早有设防,从县里下来时往挎包里塞了几本洋洋万余言的大部头。否则的话,这次为期短暂而又漫长的整整一个月将无法打发。
作为县里的工作组,上级交待要干的是两件事也就是两落实:落实造林任务,落实生产规划。
两落实好办,在农村基本属于夜班,连开几个会,由本人作动员报告,然后讨论,报出数字,然后,回去汇报。
而白天,对不起,所有权绝对地属于我。
凡事怕就怕节外生枝,茅草丛里偏偏闪出个“李逵”,嘻嘻哈哈硬是搜去了我的全部书籍,伤脑筋不?
搜去了还不算,嘻嘻哈哈跟我软缠硬磨,这不,死活逼着我给修一架晶体管收音机。
本来我完全可以断然拒绝,如果我心肠恶一点的话。但是,我下不了手。就因为。唉!老天爷捣蛋,竖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姑娘。
还因为,她吃饭时老是无缘无故嘻嘻哈哈往我碗里丢“有机玻璃”(肥腊肉——我的暗语)。一条乌梢蛇(独辫子——同上)过来过去尽往我身上刷。
再还因为,她乃是我的主要工作骨干外加房东——生产队李队长——的一口气。
最后还因为,她正好是吕波山偌大一座山最可宝贵的一颗红色种子:党员。
至于她的讳忌芳名嘛,她一讲出来差点让我喷出一鼻孔饭:李小妹。
说真的,开始见到她我还真有点想不过位:党啊,你伟大英明,可是,与其把光荣称号给了一个乳臭未干见人撒娇的李小妹,不如给我!
后来,过了几天,从我所了解到的一件事关重大的事上,才使我产生了有必要从头到脚好好地描绘描绘她的本来面目的主观动机。
那天,她爹亦即李队长告诉我——
你一眼就看到了啵?那是风水树呀!几抱粗的柏子木、威威武武守寨,守了千百年哩。咳,世界上唷,吃不得有人吃,做不得有人做。你风水不风水他偏有人砍咧!你咬他一口?全寨人哪个不心痛?哪个又敢放个屁?是哪个?哎,我跟你讲了,你不要做声啊!——副队长。其实他是我侄儿,吕波山都姓李,同一个公公佬儿。人呐,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什么?为什么无人管?哪个敢管?他哥哥是公社会计,得罪了他俩弟兄,统销粮你闻都闻不到。他看看砍了一蔸当晚无事,第二天又谋第二蔸,斧头垛垛地砍在众人心上呀!后来硬是无法,万不得已才想了一条绝路。什么绝路?家家户户紧急集合,人人手里端起火枪,一二三起!一齐的喊:“要命不要?!”他才气鼓鼓地溜之乎。你看凶险不凶险。
这叫众怒难犯。所以才群起而攻之。值得注意的是,最后找到这条绝路的倒有点大将风度,不是英雄也算条好汉。
是谁?
李队长咬着我的耳朵:“小妹。”
嗬!海水不可斗量,真看她不出,关键时刻倒能叱咤风云。
不过呢,李小妹呀李小妹,此时此刻倒像个三岁娃儿,老嚷着要大人修玩具似的跟我纠葛。
“哪里捡来的?”我倒不是耻笑她。城里人早就玩起大小三洋来了。
“捡?你捡个看?我舅舅送的。”
她说她舅舅在县委办。
也难怪,这架破旧不堪的晶体管只怕是吕波山十几户人之中唯一的“现代化”,难能可贵。然而,对于这小小的集成电路,内行人闭着眼也能玩活,可是,到我手里,比大部头还难啃。
因为,嘿嘿,我不懂。
“哎哎,过分谦虚就是骄傲是不是?”看她这缠劲。
我不知道这架老爷收音机在她心目中究竟占据了什么了不起的位置。总之我打开后盖装模作样开始“修”的时候,她时而跟你烧起一炉旺火,让你烤得出油;时而跟你泡杯浓茶,苦而且涩根本不是茶;时而跟你打几个荷包蛋。总之,其服务之殷勤简直像是故意打岔。
本来我就诚惶诚恐。何况仅仅凭穿在钥匙串上的小指甲刀东戳戳西敲敲,可以想象我“修”得何其甘苦!
到第五天,一连电池,竟糊里糊涂通了!喇叭里确实有了电流声。
“嘻嘻!嘻嘻!”她一手抢了过去。然后又嘻嘻嘻嘻地抱出一撂书塞在我怀里,完璧归赵。
我如饥似渴地捧着书本,却心猿意马了!读了半天根本不知所以。掐指一算,过去五天了啦同志哥!按照统一布置应该打完“第一战役”,然而吕波山至今按兵不动,天啦!这五天我都干了些什么?
讨厌就是这个李小妹!
我决定劈面无情地骂她一餐。
吃饭时我有意给她脸色看,丢过来的玻璃不玻璃一概不理,原封未动地往她爹碗里丢。这位老怪物不甚明了,一股的求之不可得的馋相,实在惹得我火上浇油。
“哎哎队长,”我不得不摆出工作组的架子。
“今晚开干部大会,研究造林。人,你通知,地点在——”
队长口里黄油四溢:“不要开了刘同志,林都造好了的。”
几时造的?我怎么不晓得?弥天大谎!
“不信你问小妹。”
问她?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像。听听,下面她讲的这些话也像是半真半假——
先讲数字,你好报材料。全队共造经济林×亩,用材林×亩。经济林主要是种桐油籽。什么?乱报的?笑话!人家是按一户一户的面积统计的,当然经得起检查。一户一户的你也不懂?你太差火。不过你才来,好多事不晓得。我跟你讲个内部情况:我们吕波山去年就把地分到户了,是去年。哎莫急嘛,大惊小怪搞什么?我晓得是集体的地!分到户种也还是集体的,人家把地吃了?再说,也还得跟队里交提成嘛。不分?不分就种不好。三心二意的,锣齐鼓不齐。特别是我三哥,啊,就是副队长。什么三哥?“别二三个”!出工不出力,远点的地不去,难犁的地不去。前有样子,后有比子,社员种地不枉里枉蛋?一分之后,都展劲了,各人肚子各人心痛嘛。就讲这回造林,你来的那天夜头,我只要我爹到各家各户喊一声,三两天就完成了。你问什么?哪个喊我们分的?我。我有好大个脑壳?嘻嘻,你拿去称下看。去年我问过舅舅,到底搞得搞不得。舅舅揪了揪我的耳朵说,就你筋多!又说:不过你们先悄悄地试一年看。这不,试了嘛,很好的,嘻嘻!嘻嘻!
哼,李小妹呀李小妹,的的确确是人小筋多,树嫩根多。叫我看,真是个初生牛犊忘魂。
这下一步嘛,哼哼,我行我素!
这以后,便召开了一连串的会,重点是干部会。队长,副队长,会计,保管员,妇女组长,记分员,看水员,反正,员以上的都来。
其实也算我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再三阐明搞好生产规划的深远历史意义,具体落实到比如杂交搞好多?种子要好多?肥料要好多?等等。
讨论时,都碍口似羞,鬼都不发言。
而且,夜夜如此。
队长着了急:“刘同志,你看到了,今年生产搞不成了,我也下得台了。”
我忽然想到李小妹:“她怎么没来?”
“她开什么会,又不是干部。”
党员居然不在干部之列,稀奇!
“她在搞什么?”
“玩她的收音机呗!”
这使我颇为不满,真后悔不该为她忠心效劳,天天夜头正事不参加,好玩!
前回我就要找她发火的,这次呀,李小妹,纵然你是玉皇他屋幺宝宝,我也不饶!
我一声干咳调整一下情绪正准备横眉冷对,她倒好,来个先下手为强,嘻哈嘻哈拉起我就往屋外跑,还对她爹美其名曰说:
“我们上山检查生产!”
胡闹!才早春二月。田里没打上水,地里一遍黄土,有什么“生产”可“检查”?
转念一想,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你们说的造林。
这个李小妹看来也会点察言观色,也还算善解人意,领着我刨了几块地里的桐籽,当然,也看到了新栽入土的杉木苗。
“放心了吧,大干部!”她斜着眼看我。
我一时哑口无言,信马由缰地跟着她东游西荡,从这山到那山,一会儿钻进深山密林,一会儿踱步野草荒坪,一会儿少憩于高崖之上。此时正值春草萌发的季节,漫山遍野气味氤氲,一派万物复苏的气象。
猛然我想到陶老夫子“久居樊笼里,始得归自然”的诗句,发觉现在才真正读懂,大自然这部书不见得比我那些大部头逊色。山里也有不少野花开了,李小妹并不动手采。她走在前面认真带路,时不时回过头嘻嘻地问我:“好玩不?”
讲句心里话,我原先想发的火甚至新账老账这时已烟消云散。她虽然不太苗条,但结实而合乎比例的身材足以显示出她应有的骄傲。而且,这种天造之美一旦融入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观之中,使人感到她绝对无有什么瑕疵可供挑剔。甚至使人相信她太完美太神圣,所以要全力以赴保护着她。
吕波山树多林密自不必说,怪就怪在这山若是松林就是一色的松林,那山若是杉林就是一色的杉林,杂木柴山就是杂木山,似乎永远不可能混淆,永远地泾渭分明。
或许这便是大自然的神奇!
到了又一座山,是杉林。我一看,可惜,上好的杉木被砍伐了不少。更可惜的是留下的树蔸,最矮的起码二三十公分,高的达半米,足见伐木人很有可能是出于做贼心虚。
“哎小妹。”我从来不对她直呼其名。
“这些树是谁砍的?”
“别二三个。”这回她不嘻嘻哈哈了。
“又是他?”
“哼,还有谁!他一动武,好些人也学坏了。”
“胆大包天!”
“集体锅里的肥肉嘛,哪个不涎水长流?”
“你屋呢?”
“我爹也……我爹砍的是一蔸猴栗树。不过也是蔸大树。他讲二回好跟我打嫁妆。”
“啊?”
“其实,我还没——”
李小妹的脸恐怕有史以来头一回刷地红到耳朵根。
我们都热了,她提议休息休息,哗地脱掉了棉袄,仅只剩下紧身薄毛衣。啧啧天!我简直不忍心偷看她一眼。
“来,坐我这堂来。”
我不敢来。
“你来嘛!我给你听好听的。”
我以为她随身藏着半导体。而原来她要我听的无非是山间林木中的雀鸟啼啭。
“听到没?那雀儿怎么叫的?——各包各!各包各!”
这鬼脑壳当真筋多,不远处的一只看不见的鸟当真是这么叫的,声音相当清晰而洪亮。
“还有呢,你听,——展劲干!展劲干!像不像?”
这又是个怪了!顷刻,两只鸟公然而然起劲地一唱一和:“各包各!”“展劲干!’,“各包各!”“展劲干!”抑扬顿挫,顺乎旋律,且有板有眼,把这寂静的山林渲染得令人陶醉。
后来我们就往回走。其实我倒有点流连忘返呢。路上,她突然驻足回头,差点和我心胸相撞。
“哎小刘。”她也是金口初开,“我要好好感谢你!真的。”
“什么?你莫吓我!”
“我想了很久,今年的生产想不误农时,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我倒要听听她的锦囊妙计。
“把田干脆分到户。”
“啊?”倏地我犹如五雷轰顶。
亏她想得出:几十年来苦死累活,为的是这集体,怎么可以——这不等于白搞了嘛。
她怎么讲——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你莫看我天天夜头开会缺席,我打听的就是这个。人家天远隔地远的江苏呀浙江呀好多地方都实行了,他们叫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们搞得我们搞不得?都是党的领导嘛。哎,我收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的难道不能相信?不是党中央准许的?我接连想了几夜,决定吕波山就这么办。我晓得上面没喊这么搞,你不好向上汇报也不要紧,你跟我写个报告,我签名盖章。你晓得,我是党员,有什么错处我个人负责。如若真的连累了你,你要愿意就……上我门来,好啵?哎,你表个态呀!”
言自肺腑!让我目瞪口呆呀小妹!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而一时难以言辞。关于那架我甚至为之鄙夷的收音机,关于我以为闭目塞听的吕波山,关于我终于描绘准了轮廓的李小妹,以及关于我们这个泱泱大国……
我被她的一双秋波漾漾而又满含诚挚的眼睛所征服,终于替她写了一份报告。
时光,飞快地逝去一月,工作组终于撤回。可是我终于没有勇气把那份报告呈递上去。
然而形势是日新月异的。我回县后不上一个星期,闻听中央一位大领导下来视察,当即指示立刻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指示下传,有如滚滚春雷,千家万户欣喜若狂。我想吕波山亦然,李小妹她们肯定“分田分地真忙”,当然绝对地不是当年“分”的内涵了。
我想好了,有朝一日跟李小妹晤面之时,我会坦坦率率地向她表白——
较之与你,小妹,我自愧弗如!
《湘西文艺》199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