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门楣上的那帧横批不曾受到虫蛀霜欺,除了没有色泽,四个字依然历历在目。只是很少有人愿意望它一眼,无怪那横批也格外的刮毒:
斩草除根
此种气势磅礴令人毛骨悚然之作,绝非是镇上的文人墨客或老逮笊的老逮笊所能做得出的。那么,作词者谁?
相传那是一百多年前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的真迹。当年石翼王率兵北伐路过古镇,进得店来稍事梳理,见老逮笊的老逮笊宝刀不老,手艺超群,兴奋之余秉笔而书,无非是弘扬这位剃头师傅一番。却不料,石将军三句话不离本行,无意间竟把自己的抱负牵涉进去而直抒胸臆了!
打那以后,这家剃头铺兴隆昌盛,名扬遐迩,前来光顾的长发短髭比肩接踵。老逮笊的老逮笊眼看光凭自己孤刀一把毕竟势单力薄,便招来一帮徒儿跟他学艺。但他对小子们甚是苛刻,前三个月只教徒儿们手持剃刀蹲在地下学刮冬瓜毛。徒儿们刮着刮着,往往被师母娘唤去挑水劈柴,自然是一一遵命,立刻应声站起,顺手将那刀捅在冬瓜上。
习惯常常成自然。
出师不久,一个小逮笊正为一客官剃头,恰逢师母后堂唤差。谁知这一声喊酿成包天大祸,可怜那客官的脑壳顿时成了徒弟心目中的冬瓜!为此老逮笊的老逮笊吃了一场不小官司,几乎落到锒铛入狱最后倾家荡产的地步。旁人无不为他惊愕而仰天长叹:
“唉唉,天下哪有几许头颅?”
故事终究是遥远的过去,伢儿们才不管那对联究竟是吓人或是蒙人。何况如今剃头铺两边的楹柱上真迹也好假墨也罢早已荡然无存。可是伢儿们每逢让大人领着欲进那剃头铺,委实的不寒而栗总奈着不动,大人们忍不住总要发一回火:“怕什么卵嘛!是推你上杀场怎的?”
不必明说,伢儿们理当十分的怕,乃至不敢抬头正视一眼铺子里那位老逮笊。
其实就五官的位置而论,老逮笊的长相并不算十分的恶劣,七窍俱在不曾缺少哪一样。无奈却让一只右眼破坏了应有的平衡对称;那只右眼的下眼皮不知何故死死地老向下翻着,扯得好端端一只眼活象张开的婴儿嘴巴,血红血红。而且总有一颗浑浑浊浊的泪水沾在那儿,欲滴不滴。胆小如鼠的伢儿家如若对此多看几回,夜晚准定做噩梦。
老逮笊已近耄耋之年,无子无徒,独自经营。自打他阿爸受了那场磨难之后,好不容易勉勉强强把个家传手艺承袭下来,不敢奢望发财,只求吃碗饱饭。徒弟是万万不能收的,火色差时难保不来个蠢材跟你故技重演。所以镇上数十年来仅此一家别无分店。久而久之老逮笊索性连师母娘也忘了讨一个。
大凡镇上人来剃头,当面付钱的少,多数人是把脑壳包给了老逮笊,一年或三升五升大米,以男丁多少论价。
本份人家必把该送的米量足然后送去,没良心的瞒了骗了也照样剃头,老逮笊从不记账也记不来账,更不上门催缴。
无论是谁上得门来都必定戏谑地叫他一声“菜叶叶”、“菜根根”、“菜豆腐”。老逮笊确信自己姓蔡,鉴于耳背,或许会听成蔡爷爷、蔡公公、蔡师傅这类恭称也未可知。又因他的舌头天生的厚又逐渐地变得木然而不便言语,所以也就呃呃地应着,笑着,一边将手里那把剃刀习惯地在自己的毛蓝布长衫上蹭蹭地来回荡,荡得满身油光水亮,那件衣服也就愈荡愈厚。
伢儿们的头让老逮笊按在比小脑袋还小的木盆内,头发尚未全部湿透水,就被捉起来坐于一条四脚长凳之上。凳高足短,一双小脚板儿悬吊半空。屁股没坐稳,一块冷冰冰的围布刷地紧紧裹住了颈根。手还不能闲着,让老逮笊塞给一方形如砚台的木盘,端于前胸。那木盘沽满皂垢污发,端在手里像捧住一条死鱼。
老逮笊手里那把土里土气的折叠剃刀不知是哪家铁匠锻就,也不知用了几朝几代,如今被他在衣服上荡得只剩下一根指头宽窄,倒也寒光逼人。
但见老逮笊捉刀的右手不住地颤抖,就像并不高明的画师,当着众人心慌意乱,半天过去不知何处落笔。而左手则在伢儿的头上东摸西探,一旦寻到开刀部位,便把头皮绷得特紧,猛不知刷地朝下刮去,宛如削掉一块冬瓜皮。而且,每剃一刀,他那下翻的红眼皮便随之扯动一次,那干枯的下巴颌也同时或向左或向右狠狠滚动一次,仿佛操刀削发之力全来源于此。
木盘并没有白端。老逮笊对待木盘极为神圣,必定要把剃下的头发用指头从刀刃上抹下来,小心翼翼地弹进木盘盘。可惜盘盘太浅,脑壳才剃光一半,盘子里已经是堆积如山了。伢儿家倘若端盘不恭致使断发掉地,一旁守候的大人们当即勾腰去捡,少不得又是一声斥责:
“手落脉了?往上的东西,打落地下让踩了,还长得出来的?”
动刀始末也并非一帆风顺。如若剃刀遇到阻力,那便是伢儿头上某个地方完全的丧失水分。
也不难办,老逮笊立刻蠕动他那缺牙少齿的嘴,咕嘟咕嘟嗽得一腔口水夹痰,十分准确地对着那干处“噗”的猛一喷,围布下的小身子立刻鼓满鸡皮疙瘩。跟着又是刷一刀,围布上顷刻间滴满了点点泪花,惹得大人们一阵哈哈大笑:
“无卵出息!还值得流猫儿尿呢。这不跟抓痒一样几多的过瘾!”
老逮笊有他自己的规矩;你自己不解掉围布跳下四脚长凳,他总以为哪儿手脚功夫不到堂,反反复复只顾刮呀刮,直把你摸得鼾声大作才笑着拍拍你的肩膀。
可怜伢儿们不明事体,无端的跟着多受几多皮肉之苦。
后来,镇上忽然又来了一个剃头佬,四十开外,自报姓田,听说是当兵的。“兵不兵,三十斤”。这人却只舞得动三寸剃刀,便开了小差。镇上人念他远道而来,兵荒马乱的,又是孑身一人,故而谁也不去考究他的身世。还有人出面在下街给他典了一爿小铺面,让他开业讨吃。
说来也奇,这田师傅的铺子一开张,居然门庭若市。镇上的芸芸后生以及众多的伢儿们稀罕他那些洋剪子洋刀子,稀罕他手下弄出的什么“稀屎头”(西式头)“飞机头”公然一个接一个地往他怀里丢票子。何况他下眼皮不翻,下巴骨不磨,更毋须端盘盘。
不出多久,田师傅竟然有了点积攒,娶了镇上一个叫董莲莲的寡妇为妻。从此,他们餐餐有荤腥上桌,吃饭时田师傅总是慢条斯理地吊起南腔北调劝菜:
“莲莲,少吃辣椒,多吃鸡子,或者,蛋——”
这话后来被大人们传为笑柄,伢儿家也敢当他面学。但笑过之后也就便罢。他田师傅的荷包里横直是有钱源源而进,你爱得的?
几个爱多事的人便商量,娘的,干脆给他起个正式的大号:田不干。
可是大人们却不屑一顾,依旧的去到老逮笊那里“抓痒”、“过瘾”,还总爱在老逮笨面前把个田不干好一番鄙薄:
“唏!那也叫剃头?三猫头两凿子的,按将削丢边边,连腻嘎都没刮利索。”
“就是。看田不干那手,夜头摸女的那个,日里摸男的脑壳,啧啧,杂种儿要他剃!”
老逮笊不知听不听得斟酌,也只是呃呃地应着,笑着,把那一指宽窄的剃刀在衣服上蹭蹭地荡得飞亮。
《民族作家》1991年第5期
家乡草木深
真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非要把镇上的中心学校办在回龙庵里,害得伢儿们上学要在两三里之遥的梯子形街旅行老半天。街旁众多的豆腐店、盐栈、布号、面馆、药铺,总不能白白放过而不瞟几眼。出了街,必得经过几根田坎,免不了要听听田里那“鼓肚儿,鼓肚儿”的秧鸡叫。听迷了,止不住脱鞋下田去捉,稻谷踩倒一大片,却未见秧鸡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如此不曾到校,心早已野了三分,进而学校敲响了庵里那口古钟也没察觉而常常迟到。
进了教室,怦怦的心跳尚未平息,尚未听清先生讲些什么,又不知是谁在走廊里猛然一声惊叫:
“有风潮!”
顿时全校大哗!先生们贪生怕死夺门而逃径自奔命,学生们在劫难逃尿湿裤裆乱成一团,数百张嘴哭爹唤娘热闹非凡。大一点的同学火上浇油半真半假充当指挥:
“有屋归屋,没屋的钻夜壶!”
号叫的众学生这才如囚犯获释似的挤出庵门,跌倒挨踩全然不顾,瞬间工夫,风卷残云跑得一个不剩,连滚带爬窜进家门,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回龙庵于是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阴森冷清,空空荡荡,且竟达半年之久。那是因为一个姓瞿的先生在躲风潮时,真的被土匪们掳了。可怜这位迂腐子被擒去数月,杳无音讯,别的先生闻风丧胆,不敢开课。
也怪瞿先生平时癫里癫气,神不隆冬的。那些打家劫舍的见他长衫衣襟上插着两支钢笔,终于捉了他的“肥猪”。一支钢笔值好几担米,狗日的居然有两支!不是万贯家财?不想土匪们却遭到镇上人的奚落。
“他哪有什么卵钢笔啰,那是两个半截空笔筒筒!”
伢儿们只得辍学在家,倒也喜多忧少。一个个宛如出笼的鸟,无桎无梏。大人们也无心去督导自家子弟打打小九归或写写“唐故左街”了。也不再对伢儿们耳提面命“万般皆下品”了,倒怕的是书读多了成个半坛子醋,弄不好真会像街上人讲瞿先生那样,“无卵事,玩钢笔,不死脱层皮!”
但风潮依然是有的,而且与日俱增。或白天,或夜晚。有时确有土匪进街抢掠一番。有时是那些二百五自吓自的恶作剧,让全街人一场虚惊。
镇上人对此慢慢也就司空见惯了,仿佛是饮食起居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反正一有风吹草动跑就是了,横直能值几个破铜钱的家什也抢得所剩无几了。一旦平息,大人们照旧打的打牌,下的下棋,玩的玩雀儿。
莫看镇上堂而皇之有条街,有大烽火屋(砖房),走出街来便是山,与乡里无甚区别,水田,坡地、刺蓬、树丛、野花、茅草、天坑、岩坎……一样不缺。姑妄不算藏龙卧虎之地,但却是鸟雀们栖息繁衍的天国。倘若只身一人徜徉山坡,可销孤独寂寞之愁,鸟雀们的百口争鸣足以令人神往。
其中竹鸡的嗓门最是嘹亮,且字正腔圆:
“讲个话,你莫怕!有人骂,打一架!”
画眉雀儿极爱卖弄乖巧:
“个顶——两个!捉起——惹祸!”
猪屎八哥一唱一和:
“——妻呀!”
“——假!”
唯有春时的布谷雀儿显得一本正经:
“早种包谷!快挖快锄!哪个种谷,有鱼有肉!”
个头特小的清明雀儿其叫声向来以清脆悠扬著称,开口便是:
“清明……酒醉!”
“腊肉……有味!”
叫起劲了,还得意忘形甩上一腔:
“酒醉,痴——”
有一种白色鸟从来不叫一声,成双成对隐现于树林之中。大人们说那是梁山伯祝英台。说戏里头唱道他们死后化为一对蝴蝶,原是谬误,编戏人没到镇上来过,所以不懂。
格外讨人恨的莫过于挖孔雀儿(即猫头鹰)。大人们说夜里它那“挖孔,挖孔”的叫声实为“挖坑,挖坑!埋人,埋人!”有时还“扑通”一声怪喊,令人骇怕而沮丧。大人们讲那是丢下的一具老屋(棺材)。于是,脑壳伸出被窝狠狠回敬一句:
“埋你屋娘!”
山里的鸟儿百几十样,大人们并非都捉来玩,也只挑那些既爱叫又好斗的弄来养在笼子里,一天过去跟别人的鸟打几架,打赢了便得钱,买米买盐,还买烟土即鸦片。
于是,雀儿成了大人们的心肝肉,伢儿们见或动一动笼子,那简直无异于要大人们的命,枯起眉毛直告饶;
“嘿,你娘卖的索性拿把刀来!”
伢儿家读书不成,玩雀儿无份,真是百无聊赖。便悄悄邀伴自己去捉雀儿。大人们玩得,就不兴我们玩?
“要有风潮呢?”胆小的毕竟胆小。
“怕个卵!到山里还省得躲。”
一个小把戏从屋里偷来一洋铁盒桐油,伙伴们便聚在一起无师自通地烧火熬油胶。那桐油也是个怪,一经煮沸,眨眼由液体而凝固,这时需哗地倒进一杯冷水,搅拌少时就算熬成了器。这胶半透明,黏性极强。伢儿们把它浇在一枝枝细树条上,然后上山粘鸟。
刺堆里,草丛中,数十乃至上百只结队而飞的便是黄冬雀儿。这鸟比麻雀小,时飞时落。全身披褐色羽毛,“鸡鱼鸡鱼”的叫声可应过儿重山。黄冬雀儿也是极不安分之类,嗜斗成癖。据说每队有一个头目,打架称王,是大人们笼养的主要品种。
伢儿们看准了它们的飞行方向,迅速把树枝条隐蔽在荆棘中,然后去轰雀儿。可怜的小东西果然上了伢儿们的圈套,纷纷落在油胶枝条上,霎时成了有翅难展的牺牲品。而且一次就粘了一二十只。
小把戏们首战告捷,欣喜若狂!可就在这时,突然老远的跑来一个大人,姓董,是上街的甲长,出名的痨病戗戗,其样子活像一架立不稳的梯子。但见他手里扬起一根茶树棒头,凶神恶煞直向孩子们扑来,且边跑边吼:
“狗日的搞了老子的头雀儿,今日有人死!”
这真是飞来横祸!伢儿们知道大事不妙,撂下到手的一串串黄冬雀,扯起飞脚就跑,就喊:
“抢犯来了!”
莫名其妙的袭击过去之后,伢儿们又想出一种套鸟的办法——用一截竹子削成H形支架,并牢牢钉进土里,上扣竹筛,内置长把食盘,再以两棵用麻绳连着的竹钉,上托竹筛,下接食盘把,最后用草伪装。雀儿进去啄食吃,必然啄动食盘,带动上下两颗竹钉迅速失去控制,竹筛便叭地自动下落。贪嘴上当的雀儿们此时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聪明的伢儿们事先即在竹筛上压着一片石块。
竹筛套并不需守,隔天把一看,准有收获。但奇怪的是,每每被捕者仅是一种鸟,浑身翠绿,唯翅上有几支红羽,嘴也是红的。倒十分的玲珑可爱。更怪的是,筛里套着一只,筛外必有另一只。时间稍长,筛里那只死掉,筛外那只总是围着竹筛跳,不肯离去。
这是一个谜。伢儿们商量半天,也不得其解。于是,便去问陈家大哥哥。不料,陈家大哥哥见了死雀儿,竟抽抽搭搭落下几滴泪来,极为伤感的为伢们解答:
“这叫红嘴相思鸟,雌雄不离的。谁要先死,另一只也就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