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收藏的核桃没吃完,山林的板栗又出世。清晨上早学,绕道大岩包儿下至吕家堡,便是一片板栗林。一夜秋风,把熟透了的栗子从张开的刺球中吹下地,珍珠玛瑙似的撒了一坡。伢儿们一个个像顽皮透顶的猴子,叽叽喳喳边捡边抢。也倒不是不够捡,人人都想捡大颗的乖的。毛板栗?不要!油板栗?好家伙!脚面前的没捡尽,背后噼里啪啦又在掉,伢们争先恐后又扑向新目标。一棵棵参天大树差点把伢儿们的魂魄勾引了去。
直到所有的衣袋裤袋书包鼓得不能再鼓,就有大伢儿喊:
“搞卵!要迟到了!”
带着一身露水的小猴们扯起脚飞跑,边跑嘴里边脆脆地咬。
不巧,真的没赶到上早课。校长金刚也似的堵在回龙庵庵门前,横睛鼓眼地盯着每一个人,指着脚下的青石板恶吼:“统统跟我缴了!”
放了早学,伢儿们以为这下可以完璧归赵了。出门一瞧,那光洁可鉴的石板上空空如也。都认定这石饭也不是好尔西,没有它不更好?便一齐咬牙切齿在石板上跳,唱歌般的咒:
“屙——痢!屙——血!屙你三年六个月!大盆子装!小盆子接!十二根扁担挑不择!”
跳饱了,也饿慌了,这才丢下一堆咕咕咕咕的笑扯趟子小跑进了街。
桃饱李饥,枇杷拉稀,板栗子打屁,梨子顺气。大人们传下来的这本果子经无疑让油口滑嘴的伢儿们倒背如流。不过实在说,顶好吃的还是梨。
一提古镇的梨,扳起指头儿半天也数不通的。打早谷子时吃早谷梨,捡豆子时吃黄膘梨。摘包谷时吃阳冬梨。还有青皮梨、土斑梨、鸭婆梨、秤砣梨。甜的酸的不甜不酸以及粗的细的,应有尽有。最大的叫伢儿脑壳梨,一颗有十几两重,一餐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最小的叫扣绊儿梨,一粒粒宛如翡翠纽扣。但那是马屎皮面光,好看不好吃。
梨树与板栗一样怕也是古人所栽,一株株长得屋高八高。小伙计们抬头望望,口水哗哗直流。一双双脚板儿手指儿痒得古怪。脚痒的爬树,手痒的拣石头射。
好!这时儿准有一声浑厚而清晰的警告老远的飘来:
“搞嘛!化生子儿!没听见起风了?”
果然,一阵阵燥热的南风呼啦呼啦摇撼着满山树枝,好像故意把熟梨劈头盖脑往下摇落,招都招架不住,不偏不倚恰恰砸在小光头上,疼得一个二个抱头狂叫:
“啊嘞!我日你娘!”
随手捡起来阿猛就是一大口,蜜样的汁液从缺牙缝里射出老远!脑壳上砸起的疱早被遗忘得干干净净。
一天,怀着小丫头的大丫头爬上野猫儿家的一棵萼梨树上,大嚼大咽那且酸且甜的萼梨。她吃得好惬意好解馋!可是,太背时,却让野猫儿看见,跑拢来操起沙刀笃笃地就对着树砍,砍一刀数落一句:
“驮肚婆!四眼人!树叫你踩了,还有卵用!”
大丫头也不惊慌,玩秋千似的吊了下来,幸喜那萼梨树原本长得矮小。大丫头手里攥着梨依旧地吃,悻悻地走,回头拍拍肚皮冲野猫儿说:
“起什么屁猫儿劲!你娘不也是吃了这个才养你的!”
这野猫儿像一颗爆竹,点燃引线就炸,硬是刀不留情,把那萼梨树放倒才罢。
长在天坑边岩坎下的野酸梨没有世主,伢儿们往往邀大人们去摘,尽力气往家背。新鲜的未免太酸,不堪入口,伢儿们懂得用米糠或松毛如法炮制,十天半月过去,酸梨二次成熟变得又软又酥且略添甜味,便成了伢儿家最中意的午饭,头吃头比:
“看哪个的梨面些?”
中秋节是伢儿们的祭果节。这天,古镇的小角色们四处奔波千方百计寻来能够寻来的鲜果,诸如柿子、柚子、石榴、枣、野阳桃、野葡萄、八月瓜等等。熟或不熟并不重要。能吃或不能吃也无关宏旨。总之不能缺少哪一样。连同大人们赏赐的月饼,规规矩矩摆满一桌,呈献在皎洁如银的月光之下,以祭月神。
“月亮婆婆是不能得罪的,”赏月的大人们讲古,“如若不然,到了夜晚她准会把所有的果子统统划得稀巴卵烂。”
“她有刀吗?”伢儿们指着月亮问。
“莫指!谁指了划缺谁的狗耳朵!”
虔诚的小信徒们赶快清点一番,突然发现少了一样:桔子!
这玩意儿可是古镇的稀罕物,只有家把家有棵把棵,一个小鼻涕客自告奋勇:“我包了!”
这家伙手脚倒也麻利,翻进一堵土墙溜上一株树忙忙就摘,就剥,芬芳刺鼻的桔皮味满园里钻。不想跳下地时,正好让主人家喝住。主人是一个老把式,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烟袋。
“生家伙嘛,莫糟蹋啰!”老人并未发火。
“我敬……敬月亮。”
“你看月亮好干净,她能吃不索利的东西么?”
“那,我不要了。”
老把式哈哈大笑,说:“好,算我送你的。二回要吃,先喊爷一声。看看,树上少饱!”(即多得很)
鼻涕客回来一讲,伢儿们这才猛然想起:见鬼!今夜没吹风。
“乱讲。”大人们纠正道,“桔子好甘贵的,风舍得吹落的?”
《民族作家》1989年第6期
家乡云无依
伢儿们酷爱伴,常常三五成群一路玩耍,玩得最开心的莫过于讲拗口句(即绕口令)。诸如:牛牙巴骨咬马牙巴骨,马牙巴骨咬牛牙巴骨。又如:我爹是我爹,我是我爹儿。等等。大家轮流,看谁讲得最快最流利而又正确无误。每句要反复讲三至五次才算,而且发音吐字速度要求相当的快。这样,十有八九准定说成:牛巴巴骨咬马巴巴骨,马巴巴骨咬牛巴巴骨。一时节,牛爸爸马爸爸满天乱飞。更有甚者,往往把那第二句说成:我爹是我爹,我爹是我儿。于是引来一阵狂笑。这正是小伙伴们苦心孤诣所在,讲的和听的无不拍手称快,皆大欢喜。可是,一旦话不投机,玩不顺心,或一人冒犯大家,或大家排斥一人,轻则小脸一沉:“不跟你玩了!”重则破口大骂:“王富记!”“王富记宝宝!”“张禄丰!”“张禄丰宝宝!”……都认定喊的是对方老子的名字。也只有喊老子的讳忌最解恨。
被喊的伢儿无疑成了手下败将,哭丧着脸回家告状。当爸的一听原委,不仅不以为辱,反而乐不可支地说:“蠢卵!不是宝宝,是宝号。那是店铺的招牌,懂吗?”
古镇的招牌知多少?伢儿们没有心思一一清点。但见从街头到街尾,街两旁有多少房屋,就有多少柜台多少招牌,堪称一条招牌街。大人们说,那是你们爷爷们手里做的事。那个时候,嗬!全街哪个铺子不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日里铜钱丁当人声如潮,夜头灯火辉煌月明风清,好不繁华!以往开盐店的至今还敢打赌,我家那座盐仓莫看它腐烂不堪老态龙钟,倘若劈开熬盐,不是吹,保准发一回大财!开染房的也有本钱。染房里依旧蹲着几口大染缸,两人高,两丈围,其实是特大木桶。也以此夸口:如今不用加靛添料,缸里的残渣余孽染不了全街人的三年衣布我跟你姓!
但是,做完这些美梦,大人们便喟然长叹:“败就败在一帮土匪!唉!可惜那些柜台招牌,成聋子耳朵啰!”
也难怪,大人们盼的就是东山再起,重操祖公旧业,不在这一代,必在下一代。每当伢儿们玩做一堆不知晨昏,便让大人们念起了紧箍咒:“光玩当得饭吃?!”谁敢抗旨,小耳朵必定被扯得老长,然后在算盘前正襟危坐,先打“六六六”,再练“小九归”。再然后背诵秤口诀;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
“记住:做官的吃印。乡里人吃粪。街上人么,吃秤!”大人们振振有词。
伢儿们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多半是巴不得此时最好有鸿鹄将至。不幸,动家法了!一根竹荆条呼啸着朝脑壳飞来。本想虚出距离吓唬吓唬伢儿,怎奈老眼昏花,到头来假戏真唱,逼得伢儿大叫:
“啊嘞!打得老子好痛!”
这伢儿叫左升扬,终于被他爹打出反骨,后来偏不从商立业,执意苦做阳春,对于“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才养全家”笃信不疑,每在山间劳作,自己屙的一泡屎也舍不得遗弃,摘几张桐叶包粑粑似的包回来,咚地丢进茅坑,这才如同攒下一个元宝那么心安理得。
陈董二姓,姚家后粪。古镇大姓数陈董,商贾居多,也有区区政客。但为商也不过落得小本经营,溜买溜卖而已。真正扛锄头开地仓的当然不止姚姓。但务农人毕竟寥寥无几。小摊小贩于艰难竭蹶之中也深知这口饭来之不易,时时在餐桌上教诲伢儿:
“须知盘中餐啊,粒粒皆辛苦啊啊!”
吟诗人五十开外,镇上人尊称诗伯。诗伯每日打开大门的第一件事,便是精心罗列他那小摊上的货物,如何摆得冠冕堂皇,簸箕里的盐堆得如何的高。嘴里一如既往地哼诗:“村落甚荒凉,年年苦旱蝗……唉!壁破风生屋,梁颓月堕床。”跟着围拢几个称盐的伢们。伢儿们不来则已,一来便流连忘返。花钱买盐,不花钱拣乖,味道可足呢!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个个变了小蚕虫,居然出口是丝。也常常误了大人们炒菜,手里的锅铲对着伢儿鼻子眼睛乱晃:
“你娘卖的,明日去跟你诗伯做儿好了!”
诗伯闻讯摇头:“此话差矣!‘老翁佣纳债,稚子卖输粮。’不可不可。”
秤平斗满,老幼无欺,是诗伯的一贯信条。却又因诗兴陡涨偶尔短两,吝啬的大人们少不得打发伢儿复来讨要。诗伯立刻赔笑添足,一边随口唱道:“比邻亲友如相问啰,一片冰心在玉壶啰呵呵呵。”
单是盐,也不成其摊,纸烟必不可少。红盒的,兰盒的,白盒的;十支一包的,二十支一包的,堆码得像一座小彩楼,炫目耀眼。伢儿们一见倾心,怂恿大人们高低去买一盒:“老刀牌的,里面有画片呢!”“还有白金龙”。然而诗伯却说:“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来来来,一人卖两支,千里共婵娟。”诗伯的小崽便责怪其父未免太克,诗伯却捧住小崽的耳朵道破天机:
“龙山牛!好烟实不多,全是空烟盒,里面塞的纸;乖崽,招牌须撑着!”
夏日无烟可卖,盐也无处进货,这本生意经也难得念!诗伯于冥思苦想之时,一只蚊虫叮在他的额头,顺手一拍,嘿,计上心来:何不做蚊烟?其实做蚊烟的已有先导。既步人后尘,必超出先行。于是,嘱咐家人将蚊烟内多多的添些枯饼雄黄,锯木粉务须晒得焦干,并且忽发奇想在蚊烟头口拌上少许火药,一点即着,方便异常。还在皮纸外壳上加盖一枚自刻篆戳:佳料蚊敌。果然技压群芳,供不应求,买主屡赞不绝。可是,一结算,有亏无盈,一落千丈。小崽娘便递过一条米袋说:“这下好!家无隔夜炊,或买或借,悉听尊便!”诗伯身负重托,走家串户,一路苦诵乐吟。倘遇诗友,就一同“抗言谈在昔”,正经事儿一概忘却。于是小崽娘火了:“今日全家就吃你的肉!”诗伯忽然一唱三叹聊表歉意:
“羌笛——何须欧——怨杨柳欧,春风——不度欧——玉门关欧欧欧。”
“看看这个穷寒酸哟!”小崽娘被惹得破涕而笑,“我怕你二辈子也混不到个秀才拔贡什么的!”
其实古镇出过拔贡。当然是古时候。做豆腐的大胡子便是拔贡之后。
只是这大胡子在一班伢儿们眼里看来,未免名不副实。他那嘴上充其量也只长着一撮山羊胡,只不过全白了,像一绺蚕丝,一张口讲话或吃东西,那丝便几飘几飘,怪好看。皆因他那凹进去的嘴里才三五颗牙。大人们常说缺牙齿专拣软的欺,可大胡子偏偏不爱吃自家出产的豆腐,眼巴巴地老等着春夏菜蔬,总是这样说:“园里的茄子豆荚一出世,我就肥了!”
虽说大胡子没完完全全承接他老爷子的衣钵,却也满腹经纶,一肚子才学。伢儿们听说,有一年县府请他去算官粮兵饷,未上三天便跑回他的豆腐铺,连声说道:“我怕!我怕!”
镇上略有见识的人最乐意求他做的一件事,便是从他口里给伢儿讨个吉利名儿。大胡子如逢知己,侃侃而谈:“那是。那是。一般女子,花芝玉翠荷英香,轻佻俗套;平佣男儿,富贵荣华光友生,味同嚼蜡。人之名,身之魂,不可等闲视之。”所以镇上伢儿们的名字多半不同凡响,掷地有声。谁家恰好连生四子,大胡子银须几翘几翘说:“好!伯仲叔季,表字最妙。古有伯夷仲策,夷则安舟,策者略也,叔道季愚,古色古香。小弟以为如何?”
这家大人简直拍案叫绝,三呼万岁,忙说:“咳,拔贡再世!”
大人们告诉伢儿,名字是招牌,文字是衣冠,剩下的事便是伢儿们在大人的敦促下捉笔习帖,不是颜体,便是柳字,不准越雷池半步。字不习好,二回喊写块招牌,你痴天呀!然而,本地胡椒不辣汤,伢儿们对自己娘老子的话向来置若罔闻,就被揪去见大胡子爷爷,去聆听恩师的真知灼见。其实大胡子口授有余,身教全无:“这练字嘛,神韵为上,一飘如刀,一点如桃,一横如椽,一竖如柱,臂有千钧力,方可划银勾……”于是大胡子的柜台上便成了数名伢儿的书案。大胡子还从楼上抱来一沓陈年老账本,翻过来供伢儿们用,还说:
“昔日洛阳纸贵,而今不值分文。”
姜子牙卖灰面,比干挖心等等封神故事,三国演义,水泊梁山,唐僧取经,都是大胡子每日常温的话题,温故而知新。伢儿们尽管听了千百遍,却也常听常新,大胡子成了伢儿们的忘年交。但大胡子爷爷的常座听众当然是大胡子的婆婆。不论泡黄豆,磨浆,滤浆,冲浆,他便口若悬河讲得天花乱坠,但也不觉得十分劳累。大胡子爷爷毕竟人老珠黄,只能当当下手,烧石膏研石膏是他的活。手里研着石膏粉,心里开始默神;曹孟德当年英雄盖世,率领八十万人马浩浩荡荡下江南。——不对,是八十一万。错了错了,八十三万!一字之差,煞费推敲,却让大胡子婆婆好一餐恶:“老鬼!膏下重了!”或者,“下轻了!老悖时的!”
大胡子好不烦躁,说:
“咳!膏多膏少何足奇?人家这里有几万人不斗立呢!”(即不对数)
于是他家的豆腐比起下街雷家的豆腐总是略逊一筹,没有精实,鸭屎一般。大人们说,豆腐是水做的,菩萨是鬼做的。他屋豆腐为何差劲?就因为图省力懒去水井背水而接屋檐水用。这对大胡子真是天大的冤枉。
跑腿买豆腐,伢儿们责无旁贷。大人们每次都要暗受一番机宜:“多走几脚,买雷家的。小心,莫让大胡子看见了。”伢儿们便把一个饭篓盖儿死死塞进衣服里,呼的从大胡子门前溜过。回来时却原形毕露了,饭篓盖儿托着白蒙蒙的儿块豆腐,纵有天大本事也无处可藏,终于让坐在豆腐摊前的大胡子看得一清二楚,白胡子几抖几抖苦笑着质问:
“怎么?又买过街豆腐了吗?瞧不起我这块招牌吗?”
伢儿们的脸刷地红了!就像做了贼偷了谁家的豆腐似的,羞得无地自容。
《民族作家》1990年第6期
家乡三寸铁
还没听说有谁为古镇那条梯子形街取个什么街名。
也许众人都懒得费事劳神操那份闲心,反正搞不搞就那么一条独街,胡乱叫它个上街中街下街也就罢了,屁大的一桩事。
大人对这上中下三个称谓从不介意。想想确也无关痛痒。
但在一班伢儿们的眼里却大有讲究。他们觉得两头两尾的叫法虽属平淡无奇倒也天经地义,唯独不赏识那个“中”字,对中街的存在似嫌多余,非但没有好感,甚至有几分的憎。就连家居中街的伢儿们一讲起这事脸上也顿失光彩。
原来,中街有一处凹进去的老屋,是一家剃头铺。铺里有一个老剃头匠,人称老逮笊。家乡人把干这行的唤做“逮笊”。伢儿们一月两月的落在他的手里,嗐!简直如临大敌。
这家剃头铺子无牌无号,仅在大门两侧的柱头上贴过一幅楹联,当然十分的陈旧,斑驳陆离,字迹依稀。倘若仔仔细细去辨认那些残留的或撇或捺,将会一无所获。
然而稍有年岁的都知道那两边写的什么,每每路过或进得店来,便摇头晃脑吟唱一通: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