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碰上星期天抑或寒暑假,父亲但凡在家,自会拿来发了黄的线装书读给我们听,诸如: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母亲拿这个老学究实在没有办法,也只是赔一脸的苦笑说:老先生,粮缸见底了!
父亲当然不忘肩负的重任,绝对不会误了五天一轮去到周边的乡场去赶集,无非贩卖食盐换回粮食,终年四季辗转奔忙,忙来忙去勉强糊口绝对发不了财。母亲全不在乎也总是乐呵呵地说发财不发财只要人转来。
一天,父亲夯呦夯呦背回来一大袋稻谷,全家人眼睛为之一亮,以为这回有饱饭吃的了。不料父亲却说,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嘿嘿,来之不易。
原来,这是父亲从镇上揽到的背脚。所谓背脚,明日需将这一百斤稻谷背到二十多里远的区政府粮仓,便可得到十斤稻谷的脚钱。十斤稻谷约合七斤大米,一家人够吃两天。
当晚,分包,父亲背四十斤,母亲也背四十斤,我背二十斤,分毕背了试试,不就这么点重嘛!我们有整整一天呢,还怕背不到边?
次日一早出门上路,开始爬第一道山坡,叫小坳口。可谁知,我们太盲目了,我们根本不曾体验过长途搬运的艰辛,刚刚爬上坡顶,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这才走了几步?黄瓜才起蒂蒂呢!还有大坳口老坳口在等着我们去攀登呢!
镇上很多背脚的已经交了稻谷,一个个原路折回往家赶,而我们一家子却在半路苦苦挣扎,肩上的谷包子似乎越背越沉,脚下的路似乎越走越长,走不多远就必须放下背篓歇一歇,越歇人越软,越软越不想动弹。
就这样,歇歇走走,走走歇歇,歇的时候多,走的时候少,眼看红日西坠,再要耽误下去,只怕人家关仓收市我们又如何打道回府?我真恨不得大呼大叫:老天爷爷!可怜可怜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父亲呼地站起来,叫我和母亲帮着把三袋稻谷依旧装成一大袋,将袋口紧紧扎牢,并且架上背篓,我猜想,敢莫将稻谷藏于草丛之中,以待明天再来处置?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父亲蹲了下来将脊背靠近背篓从而不遗余力背起稻谷就走,而且,走得相当的快,我和母亲惊讶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跟都跟不上。我长到十来岁头一次见识满腹经纶又矮又小的父亲这回真的很帅很帅。
2006.9
竹园纪事
老家有个迴龙庵,庙里除了那只铸铁大吊钟,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有,正好成了镇上的中心小学,恰好其中一间间土木建筑既宽敞又明亮,似乎原本就退而求其次作为教室而存在。
教室中间是一个天井,天井左右的圆拱门内正适宜做先生的办公室,而点缀在天井正中的桂树以及前院甬道里的花坛加上那座古老的戏台,这就配齐了唯书院学府所必需的典雅。
迴龙庵可谓占尽了镇上的风水宝地,庵前古柏参天,遮荫蔽日;庵后楠竹幽深茂密,铺天盖地。每日清晨,庵里那口大吊钟当当当地一敲响,全镇没哪个学生说是听不见,也没哪个学生不来上早学,来了捧起书就读,清幽冷僻的庵内开始了一天的勃勃生机。
作为学校,不仅书声朗朗,且还歌声遥遥,一阵阵嘹亮的歌声在庵内庵外随风飘荡。尤其是做纪念周或者升旗的时候,唱得最懒散的是那首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这歌闷声闷气,要死不活,不如让我们给增加点趣味。我们藏着一件小乐器,叫哨子,那是把银杏树上结的白果磨两个小孔,挖出白果肉,留下一个白色的坚壳,唱着唱着将哨子塞进鼻孔,一霎时,哨子发出跟歌声同步的嗡嗡共鸣,远远地听,犹如山间的一片蝉噪。
唱了老歌唱新歌,唱了国歌唱党歌,这是先生说的,随后就教我们唱什么戡乱歌,歌中有一句,叫做发扬我们戡乱的精神。戡乱是什么?先生没告诉我们,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可来劲了,一个个扯起喉咙大唱特唱:发扬我们砍卵的精神!并且反反复复唱得振聋发聩,听听,有错吗?没错。谁听都没错。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我们翻烂了一册又一册的课本,也熟读了庵后满园的楠竹,那密密匝匝一根根碧绿青翠高风亮节的竹子简直就是我们的另一类同伴,我们绕着竹子追逐,抱着竹子打转,新竹被我们抹去层层粉脂,老竹被我们抹得铜柱般闪光。
玩爬竹尤其得心应手炉火纯青,只凭赤脚徒手刷刷刷几手功夫便爬上高高的竹颠,一只脚稳稳立于主桠,风一吹来,竹叶沙沙,竹颠弯弯,我们宛如一群唧唧喳喳随风摇曳的小鸟。
茂密的楠竹一律如碗口粗细,一根根高达两丈有余,从中端以上长出竹桠。竹密,桠更密,手臂似的四处伸展,恰如众多的兄弟拉手相聚。大家玩着玩着突发奇想,居然一齐动手把同一高度的竹桠与竹桠绾上死结。这桠连那桠,那桠连这桠,从而连成一大片,又从竹园里采来很多青藤,蜘网般将连接的竹桠缠绕得更牢固,也更平坦,几天下来,连成了我们自己也难以相信的高高悬起的竹林走廊。
多漂亮!一百分!我们给自己的作业打分。我们尽可以在上面走来走去,跑呀跳呀翻跟斗,随怎么玩都行,而且不会爬竹的根本上不来,其巧妙的隐蔽性叫先生也发现不了。
突然的一天,那口大吊钟不敲了,没人上课了,庵里静如止水,我们来到学校,走进竹园,爬上竹林走廊,默默地静坐,大家都无话可说,就有人提议:唱个歌吧,就唱张先生教的那首你是灯塔。
张先生不是本地人,早几天就不知去向,学生们平时都很喜欢他,更喜欢他教的这首歌。这首歌好像唱的是我们自己呢,听听:年轻的中国学生们,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竹园静极了,静得有点儿害怕,大家一直压着声音轻轻地唱。正在这时,猛不知爬上一个人来,吓得我们鬼叫神叫;我们这个竹绷子上可从来没有大人来过呀!大家吓得缩成一团一齐发抖。
只见此人穿一身黄衣服,戴一顶黄帽子,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衣服左上方别一块白色符号,符号上有七个字: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口地道的北方话,语气却非常和善:小同学不认识我是吧,以后就认得了。你们唱得不错,很好听。谁教的?我告诉你们,中间有一句要改一改,不是年轻的中国学生们,而是年轻的中国共产党,知道不?
要说我们用歌声迎来了解放未免言过其实,然而解放军进镇,头一个夸耀的却是我们一群小学生,倒也千真万确。
1996.5
灯趣三题
孔明灯
是谁给它起了一个这么玄玄妙妙的名儿,竟然跟诸葛武侯扯到一起?其实单看其外表实在不屑一顾:篾扎纸糊,粗粗糙糙,圆而不规,似桶非桶,仅此而已。
孔明灯决然不像龙灯狮灯蚌壳灯,供人耍耍玩玩,它是要上天的。点燃灯内若干条油绳,稍稍往上托举,它便轻轻盈盈飘然升空,十几盏几十盏放多少升多少。
这就十分地壮观,全街人举目遥望,一时节分不清哪是星哪是灯,既牵动人们的眼,更撩拨人们的心。
孔明灯能在天上飞多久?这就要看油绳的耐烧程度。细绳是由一种叫皮纸搓成的绳,由两股拧成,每股约手指粗细,一定要拧紧,拧紧以后放进烧滚了的油锅里扎,扎成麻花般的金黄,取出滤油,滤干了滴油即成油绳。
然而油绳终究是有限的,龙灯里的油绳燃尽了可以更换,孔明灯咋换?结局只能是要么烧毁要么坠落。烧毁任其烧毁,而坠落则令人担忧,生怕落在自己的属地,因为据称,孔明灯落在哪里哪里便有可能降临灾难。
——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七姑娘
七姑娘不一定就是七个姑娘,光头伢子常常也在其中,不过一旦发了起来,也便成了姑娘。
入夜,在一家堂屋里,挤满了人,中间留有空地,不等一条长凳放稳,妹崽伢崽叽叽喳喳就去抢座位,通常只需七个人,但孩子们都爱玩,也就不论多少了。
准备至此,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会发七姑娘的师傅走了出来,手拿一块蓝印花被单,魔幛似的罩在娃们的头上直至膝盖,立即把点燃的一大捆香分成若干小股,让罩布下人手一束,规定将烟雾对准各自的眼耳口鼻。
堂屋里顷刻浓烟滚滚,所有的人呛,咳,打喷嚏,仿佛比赛伤风。论说,熏得死去活来的应该是罩布下的孩子,可他们竟然不动声色,犹如置身紫光祥云从而正在脱胎换骨也未可知。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各顶一方丝帕蒙头盖脸飘飘欲仙酷似刚刚下凡的七仙女,羞羞答答扭动腰肢开始了精彩的表演;先唱采茶调,后跳摆手舞,于轻歌曼舞之中把播种栽秧锄草打谷一系列农事活动表现得尽善尽美。这些娃儿们原本啥也不会,谁教的?什么时候教的?
歌舞正酣,就有人投石问路:今年收成丰或歉?眼下是福还是祸?媳妇生男或生女?等等。七姑娘比比画画,爱理不理,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
跳至子时,人困马乏,大人们将他们一一抱紧而后猛抖猛叫:牛吃麦子马吃荞啊!牛吃麦子马吃荞啊!他们一声长叹终于如梦初醒,疲惫不堪,却不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穿城
好看不过穿城,穿城难得一见,只能等到大户人家有老人谢世,而且舍得花钱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那么最后一晚丧仪节目便是穿城。
这里的城,乃是丧家借了中心小学偌大一个操场,苦心经营一个多月,将整个操场钉满了数以万计七尺高的劈柴木桩,又从山上采来很多很多的葛藤,如同蜘蛛织网般将葛藤缠绕在木桩与木桩之间,缠了个盘根错节密密麻麻,缠成一座神秘莫测的迷宫。
是夜,每一根木桩上插上香火点亮蜡烛,使得迷宫更加阴森恐怖扑朔迷离,时辰一到,主祭的掌坛先生举旗扬幡念念有词,率领孝子贤孙浩浩荡荡开始穿城,如果从入口顺利穿过出口,也就似同穿过十八层地狱,死者亡灵得以升天超度转世了。
要在大白天,我们一般伢儿们穿进穿出捉迷藏,根本不受任何约束,可以从藤间随意乱穿,然而此时掌坛先生一行人则不可以,他们必须依照严格的规定路线曲曲折折左弯右拐,并且绝对不可重蹈覆辙。
城内究竟有多少弯道拐角,怎样才能走完这漫长的暗道,掌坛先生应该了如指掌,此城原是他一手布造的杰作,可是今夜怪了,只见他们东撞西碰却愈走愈像钻进迷魂阵,丧家以为意不恭心不诚,赶快焚香烧纸燃放爆竹,城内一派烟雾,里面几十号人穿了大半夜转得晕头转向依旧走不出这阴曹地府。城外有人道出玄机:不知先生得罪哪位高手,人家做了手脚了!
1998.4
家乡风知情
大人们常常这样告诉伢儿们:从前,也就是古时候,古人给我们造出了这座古镇。如若不是古镇,田湾儿水井边那株白果树怎的叫古树?回龙庵何以叫古庙?还有,小坳口坡上那座凉亭叫古亭。董家门前那对石鼓叫古董。陈家那高高的院子叫古墙。再就是天天教背的诗也叫古诗……
“什么喊作古?”伢儿们偏爱追根溯源。
“古嘛,就是老。就像你们的白胡子爷爷。”
可是古镇却不像爷爷那么一天天见老,年年月月总是那个现样子。
就讲那条独一无二的梯子形石板街吧,原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也没见那块石板破了单另换一块。街两旁的房子原是什么屋就是什么屋,也不曾见谁家拆拆补补或新修新盖。什么地方原有一棵对,那棵树就总是立在那里,有好大就是好大,有好高就是好高。
迎着三月春风,你要是站在小坳口凉亭往下看去,只见古镇除了黄黄的墙黑黑的瓦便是杏花桃花,火红的水红的都有,开得好闹热!杏花桃花香得正得意,赶来搭伴的一层层白色的梨花又把镇子团团围住,让你眼花缭乱而觉得古镇此时简直就是一幅画,这画既像人工着意雕琢又酷似天生自然。
等你下得坡来走进镇子穿行于街道之中举目四顾,又很难发现街上什么廊场长着桃李果木。大人们兴许从没留神,正是那些默默无闻悄悄繁衍的种种果树,使得古镇的容颜历久不衰,永远像姑娘姊妹那么婀娜多姿楚楚动人。
一到开园尝新的季节,阴历逢三逢八的墟场上飘着香流着蜜。李子刚刚红了,墟场的一半是李子场。杏子接着熟了,墟场的一半又堆满了杏子。那以后,桃、梨、板栗一应果品相继上市,一拨接一拨,有名有实的塞断了半边街。
果子场是伢儿场。
伢儿们赶果子场比过年吃肉还要有味。他们精神焕发舔嘴咋舌鬼头鬼脑,明明身无分文却有本事赶通场吃通场。
“李子脆不脆?”伢儿们明知故问。
“不脆卖得脱的?”大人们一是一,二是二。
“准试不?”
“准。”
伢儿们狼吞虎咽嚼了两颗,口里美味极了却做出一副苦脸:
“啧,酸得像卵相!”
大人们忍俊不禁也只是笑着骂:“这些小砍脑壳的!”
伢儿们吐吐舌头儿,并不还口,忙着又去“试”第二家的、第三家的……等到他们“试”完了半截街,就感到小肚皮里真正的装满了各路货色,回得家来双手抱着肚子直哼哼。大人们哪个不是过来人?知道那并不算病,过一两个时辰自会相安无事。但板起脸一餐教训是不可少的:
“吃了冤枉还兴喊肠子痛吗?该歪!”(活该)
镇上的人慷慨大方,其实不如果树。
走下小坳口坡快要进镇的地方,有两块方方正正如升子般的巨石,叫大岩包儿。大岩包儿的大石块旁有两棵枇杷树。树很古,浑身披满了鱼鳞般的皮。
树固然很有了一把年纪,却年年挂果累累,一串串金枇杷闪闪放光。树大必招风,这两棵树招来的却是穿开裆裤的角色,似乎老树原本就该与伢儿家为伍。
四月八,吃枇杷。果子场忽然移到了枇杷树上。伢儿们嘻嘻哈哈溜上溜下,伸手就摘张口便吃,吐出的枇杷籽哗啦哗啦像落大雨,溢美之声一句比一句高:
“啧啧,甜得像卵形!”
几十百把双小脚小手硬是把枝枝杈杈攀踩得滑皮溜光,吃够了索性坐在枝头拉屎撒尿,枇杷树于摇摇晃晃之中如痴如醉,返老还童般的愈活愈精神。
姚家后头有一棵更古更古的核桃树,树干黢迷大黑,二十几个伢儿的手牵拢来也抱不到。站在树下往上瞄,也不晓得是树高还是天高,让那些以爬树著称的人也望而生畏。
满树的核桃似乎与伢儿们也有缘分,成熟之后会毫不吝惜地叫伢儿家大饱口福,只不过得付出艰苦辛劳。
核桃树下落核桃。可那大树脚下却又野刺丛生,尤以火麻草最为葳蕤。那火麻草其实四处生长,人却乱惹不得,一旦触及,不亚于遭烙铁烙。有一年过川军,一个兵二爷吃多了蹲在地里大便,一时没有手纸,顺手扯下几张火麻叶擦屁眼,刹那间,那兵手上屁股上犹如开水烫起了一堆堆水泡,辣火火的唬得他提起裤子哭丧般叫屈:“龟儿子,草也他妈咬人。”
伢儿们全然不怕,这时儿都摆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架势,手握一根棍子钻进刺丛,东刨刨西探探,去收获核桃树的馈赠。
多么可鄙而又可爱的刺蓬弄!刺窠窠越深就越有核桃成堆成堆地躺着,你就尽兴地勾腰去取吧!若顾此失彼真让火麻草火了,仗义的伙伴呼地把个小脑袋伸过去在你的伤处死劲乱擦,口里还念念有词:
“你有火麻,我有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