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碗
听父母说,我生下来就可怜兮兮,三根肋巴四根筋,一副孱弱不堪的样子,令父母每每垂泪,心想,这娃儿养得活不?
养不养得活总得想个办法。依老习惯,孩子不好养就得去拜一个干娘,其目的在于:多一个干娘多一份对孩儿的呵护。
本来,父母打算就近在镇子上物色人选,可是一直未能如愿,镇上人精于算计,有的假惺惺加以推脱:“敢情白捡个干儿子,可惜没那福气。”有的毫不客气反唇相讥:“咳,我们岂能高攀得上?”
干娘没认成,消息倒传了出去,那天,后面山坡上叫做瞿家坡上的那位后来真的成了我干娘的自己找上门来,碍口似羞的对母亲说:“二姐,你看我这个模样行不?”
父母亲被她突如其来弄得莫衷一是,认?抑或不认?支支吾吾犹豫了半天,她也急了,一个劲儿地说:“你们是好人,是贵人,真的……”她提起一件几乎让母亲忘掉的事。
记不清哪年哪月,反正,她心急火燎满街上问,最后走进我们家;可否有盐出售。那一段日子,街上大小店铺别说没盐,即便有恐怕比金子还贵。母亲向来是个有盐同咸无盐同淡的热心肠,二话没说扫尽盐缸并且打开碗柜倾其所有都给了他。
“要说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有点儿发红。
话虽一般却是微言大义,终于使父母亲喜出望外,也许这就是缘分,母亲当即命我倒头便拜,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干娘。
干娘好不惬意,立即抱起我往肩上一丢,不偏不倚正好丢进她的背篓里,然后高高兴兴一鼓作气背我上坡。
那个叫瞿家坡上的地方距镇子一里不足,须走过一段坎坷不平的小路,穿过一片繁茂阴阴的乔木林,如果没有大人护着,我是决然不敢去的。
进了干娘家那个绿树掩映的木槽门,我刚从背篓里爬下来,两只小狗箭一般的朝我窜来,吓得我直往干娘身后躲,干娘一声嗔骂,小狗打了两个滚忽又跑去攻击一群小猪,惹得小猪叽叽乱跑。
我在家成天没精打采萎靡不振,这时候倒来了精神,觉得干娘家别有一番情趣。
跟小猪小狗嬉闹过后,干娘一会儿爬上楼梯一会儿下得薯洞,变戏法似的给我找来她久久珍藏的干鲜果品,有麻麻点点的核桃,有乌黑发亮的板栗,有殷红殷红的阳冬梨,都是街上人在这个季节所不曾见到的东西。
干娘家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真多,睡到半夜,干娘把我叫醒,一定要我吃下她手里的一块夜宵,金灿灿,黏乎乎,试咬一口,味同蜂蜜却又带着一股特别的香味。
干娘说这是格子糖,刚从蜂桶里取得。
对于数米为炊的农户,干娘家离不开五谷杂粮,可是自从我来后干娘一改初衷,每餐粗粮细做,即或是黑里巴几的荞粑,一经她手,几捏几捏蒸处出来的状如可爱的小猫小狗,干娘边逗我吃边讲笑话。
“我们家呀,小狗好养,小猪好养,小娃儿呀更好养,俺娘儿俩,吉人天相!”
这话一点儿不假,我在干娘家住了一段,小脸巴儿真的红红润润起来。
当然,干娘终究要送我回家,临走时干娘特意给了我一只楠竹雕成的竹碗,并且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直到很久很久,我才听人讲起个中缘由。
原来大凡为人干娘,绝非轻而易举的认一认叫一叫,一旦承诺,也就默许独担一种道义,换成大白话,亦即将亲生儿子一半的“命”分出来,以庇佑她的干儿子平平安安,以何作证?赠碗为凭。
照老规矩,这只碗应该是金碗,所谓的金碗实则也不过是象征性的金边小花碗。可是干娘家却没有,无怪乎干娘才洒下几滴伤心泪。
观今鉴古,或真或假,大可不必究其有无,然而萧规曹随,干娘给我的竹碗我非常喜欢,雕工粗细不说,用来盛饭盛汤一点儿也不烫手,而且屡摔不破,母亲让我一直用到发蒙上学的年岁。
1996.5
家乡山青青
小时候,大人总爱骂我们是兔子脚野猫儿心,牛的性子羊的筋。动不动就往山里跑。
哈哈,我们何止爱往山里跑,我们还没命地往树上爬,死劲的往草丛钻,着力的往泥巴里滚,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们连做梦都在山里翻筋斗。
没办法,你街上有山里好玩?
一到山里,咝——你吸口气看,满鼻子的花香、草香、藤香、果香、竹叶香、松脂香、干柴香、湿土香,乃至狐狸豺狗散落的野腥膻味香等等等等,都新鲜的不得了,你闻着嗅着就觉得浑身上下格外的清爽,仿佛跟所有的树木一样闻香而长节节拔高。
你再放眼往四到八处望望,各种各样的鸟儿红翅膀、绿尾巴、黄嘴子、蓝爪子打扮的五彩缤纷,飞的飞跳的跳,唱的唱叫的叫,它们一见到我们这群小伙伴,居然十分的淘气,居然你学我我学你,画眉模仿清明雀儿,八哥冒充布谷鸟,一只只油嘴滑舌惟妙惟肖。
至于那些红艳艳黄澄澄的樱桃泡、三月泡、龙船泡、空心泡、羊屎泡、刺糖泡、救兵粮泡以及桑叶泡、蛤蟆泡,几乎漫山遍野无处不有,甜的甜透心,酸的酸掉牙,让你尝不尽山里的滋味有多美。
更别提山里的野生果子、杨桃子、苦李子、尖栗子、地枇杷、八月瓜、金钩儿、毛薯子、暴牙齿很多很多,尽可以从春吃到夏,从夏吃到秋,我们一路走一路吃,倒不完全为解馋,我们苦苦寻觅的是白面猴子竹鼠之类,梦想这些贪婪的精灵最好让奇珍异果活活胀死醉死,说不定白捡一堆肉回来。
山里的另一种丰富多彩是野菜,椿尖、竹笋、胡葱、蕨菜、水芹菜、鸭脚板、地米菜、棉藤花,还有众多的枞菌、冻菌、阳雀菌、牛肝菌之类,不论哪一样采回来都是好东西,都堪称山珍。
正当我们跑得气喘吁吁玩得疯疯狂狂,忽听丛林之中传来一个老妪的嘶嘶哑哑如泣如诉的山歌:
夜了夜了夜着急,这餐夜饭哪里吃?
虽然讨得半碗米,无锅无灶好孤凄啊!
我们都认得她,她也认得我们,只是叫不出我们的名字,如果当着大人面,她是死不开口的,我们就远远地喊她:“破尿泡,曾妹儿!”“曾妹儿,破尿泡!”她听了并不生气,反而嘿嘿地难得一笑。
她喜欢有娃儿同她亲近,她本该有个娃儿,但是久久生不下地,可恶的接生婆慌了神,便用秤钩去勾,结果勾破了不应该勾破的地方,从此小便失去遮拦,身上的裤子长年累月浸透着尿液,一身散发着臭气,万不得已,躲进深山老林,采四季野果果腹,摘时鲜野菜换盐,隔三差五上街一次,大人们买了她的菜,再给她一碗饭,不管哪一家都不以变馊的食物施舍。
娃儿们不懂人间艰辛,只想逗她好玩,偷偷叫一声浑名,不料,啪的一个巴掌搧响娃儿的屁股,打得她咕咕直笑,然后蹒跚而去,街中心便留下一串尿滴。
1992.10
三姐
遥望灿烂星空,今夜月色如银,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姐。
三姐在县城联中读书。
县城除了联中还有县中,同是普通高中,两校的声誉却相差甚远,每届招生,报考县中的趋之若鹜,因为一考即中,而敢去联中应试的,据说只有像三姐这样的高才生。
联中难考也难读,每期要花费几担大米的学费。三姐深知家境贫寒,父母省吃俭用,几乎是一口一口积攒下来供她求学,故而读起书来拼死拼活,终于积劳成疾读出病来。
就在毕业前夕,三姐突然回到家来,并且是由轿夫抬回来的,三姐坐在两根竹竿绑着的椅子上,颤颤巍巍七八十里,到家那会儿,脸色煞白,神情萎靡,站都站不稳,父母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自从三姐回家后我倒欢天喜地,我有伴玩了,成天呆在三姐房里陪她说话,看她皱着眉头喝药也要问一句苦不苦,三姐惨然一笑说,不苦。
我不信。三姐解开一包药,从中取出一颗红红的干果子让我尝,不但不苦,还蛮甜,这以后每次买了药来,那里面的红果子都被我一一选尽,成了我的美味佳肴。
不料这事被父母察觉,连骂带追追得我直往三姐房里躲,三姐一边护着我一边向母亲求饶,说不怪小弟,是我给他的。
三姐真好,真疼我。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叫我多吃点饭,长大以后千万别像她这么弱不禁风。我也说不上为什么见饭老是没胃口,就喜欢吃诸如红果子这类不可多得的小零食。
那天,父母特地给三姐买了一个芝麻饼,看得我眼睛直发馋,父亲掰了一小块给我,另一大半由三姐随手放进床下的一个棕罐里,说想吃时再拿。
三姐睡了,我出去玩。可心里总惦记着那块芝麻饼,不光那一层香芝麻香得诱人,中间包的馅子全是白糖掺和着几粒腊肉香肠,吃在口里一不留神舌子也能一并下咽。
想呀想呀想呀,兀自悄悄潜入三姐的房间,蹑手蹑脚揭开罐盖偷偷取出那块饼,小老鼠似的藏在三姐的书桌下美美地直往嘴里塞。
可是,怪了,这一大块何以没有刚才那块小的好吃?而且,愈吃愈难吃,直到勉强吃完,喉咙里就觉得特别的不舒服,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想吞吞不下,欲吐吐不出,吓得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震醒了三姐,慌忙叫来了父母。当明白我因偷嘴可能误食了饼中夹带的刷巴竹签,从不动我们一手指头的父亲挥手向我劈来,亏得母亲稳稳挡住。母亲抱着我焦急万分,父亲气不打一处来说叫他死叫他死卡死这小畜生!
一时节,全家人乱成一团乱麻,还是三姐温文尔雅,提醒父亲快去请个郎中来。父亲怒气未消,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是用来买药的。三姐于是苦苦哀求父亲,说她用不着喝药了,喝也是白喝,当紧的是快救救小弟,再说,小弟可是替我受的罪。
我昏昏糊糊躺在母亲怀里,完全不清楚嗓子里卡的竹签是如何让人给弄出来的,终于平安无事。
可是,三姐却走了。不是去联中,而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三姐曾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黄娥,在学校同学们常常称她为嫦娥,也许命中注定要到月宫去住。三姐还说,往后想她的时候,就去看看天上的月亮。
三姐,这是真的吗?今夜月亮如银,小弟是多么多么的怀念你啊!
1999.6
姚家后头
一块方方正正的晒谷坪,一条残缺不全的石板路,几栋歪歪斜斜的茅屋,两个十分简陋的牛栏,牛栏里牛铃叮叮当当。
——这便是姚家后头
我们这个小小的镇子只有一条独街,街上陈董两姓居多,商贾政客云集,相比之下,姚家人寥寥无几,且势单力薄,故有陈董二姓,姚家后粪之说,言下之意姚家人唯粪见长,打牛屁股做阳春是这一姓人的本分。
事实也是如此,走进姚家后头,鼻子里闻的是牛屎,脚下碰着的是牛屎,牛栏内外则更是牛屎成堆,姚家人顶多也只将牛屎挑出来风干,而后慢慢焚烧,那一股十天半月也飘散不尽的袅袅青烟依然是浓烈的牛粪味。
牛粪甚至扔到我家门前。我家乃是临街而立的一栋很大的烽火屋,恰恰作了姚家后头的屏障,赶牛的姚四哥每每从我家门前路过,那头大水牛笨笨拙拙要走不走照例翘起尾巴大泡大泡地拉,姚四哥手拿竹鞭却不打不催,任那畜生在街上拉个痛快。
都是多年的邻居,一向友好相处,我们家从来不责不怪。我们住厌了深宅大院,一旦读书写字完毕,就喜欢去姚家后头玩耍,大人也一概不加阻拦,知道那是一方与世无争的凡尘净土。
我们来到姚家后头,与其说是玩,倒不如说是馋,姚家人从春到秋,把那一茬又一茬的五谷杂粮收了回来,往铺在晒谷坪的竹簟上这么一放,让我们深深感受农家耕作的气息,也尝了又尝四季轮回的芬芳。
姚家人让我们最先尝到的是豌豆。豌豆是第一个春收,必定连藤带荚一并扯了回来,紧随其后,又扯回来几捆小麦。于是乎,我们开始玩了。我们掐一段麦秸秆,把一段头上破开劈叉,叉里装一粒豆子,然后仰起头将麦秸秆的下端放在嘴里死劲地吹,叉上的豆子立刻冲出劈叉欢快地翻滚跳舞。
姚四嫂说得比我们吹得还有趣,说跳不起来的豆子是母的,都给留着,明年好做种子。我们信以为真,真给她存满一荷包。姚四嫂高兴了,给我们煮了一大锅熟豆荚。
姚家人慷慷慨慨大大方方,无论收回来什么,都完完全全当天当地一股脑儿摊在晒谷坪那一张接一张的竹簟之上,春华秋实一览无余地袒露他们的辛勤。
最诱人的当数一堆堆绿中带黄黄中带绿的包谷棒子,我们可以尽兴的翻随意的挑,剥开棒子皮挑出很嫩很嫩的掐得出白浆汁的包谷,去到火上烧,烧熟了一折两段,中间用一根筷子插牢,挑担般哼哼哈哈扑通一声仰天倒在竹簟上,开始慢慢地一粒一粒剥吃。这里还没吃完,姚家人又砍回来一捆包谷杆,那是我们的土甘蔗,嚼起来别是一种甜。
收讫晒讫,刀枪入库,姚家人卷了竹簟,晒谷坪成了我们大家汇聚纳凉之地,吃罢晚饭,男的咬着烟袋,女的抱着娃儿,三三两两,越聚越多,趁浓浓夜色,谈家长里短,我们则忙着追逐嬉戏,捕捉流萤。
晒坪里秋风徐徐,月光如泻,蚊虫也闻讯凑兴,人们一边说笑一边拍打,大水牛也把铜铃摇得叮当乱响,此时,姚四哥出来了,从屋里擎出一把点着了的艾蒿,特意去给牛熏烟除蚊。艾蒿是草也是药,姚四哥从山上顺便割来晒干捆扎备以现用。
大水牛安静下来,有人故意揶揄:姚四哥疼牛胜过疼人。姚四嫂插了言:他疼牛?你们不晓得他在山里怎样的骂如何的打。其实姚四哥犁田做工从不打牛,但破口大骂却是他的一技之长,而且越是刻毒话,越让他骂得起劲。一开口就是:你个砍脑壳的,我剥你的牛儿皮!诸如此类。
大家都知道,姚四哥熏完了牛必定熏人,拿一把艾蒿绕着人群打转,晒坪里顷刻烟雾缭绕香气袭人。
1994.5
大帅父亲
其实单就身材而言,父亲无论如何称不上什么帅与不帅,四十大几的人,比我还矮一大截。却料街上与他般大般小的友人找他,进门就问母亲:大帅呢?
帅从何来?我毕竟年幼无知。之后慢慢长大稍稍懂事,才从大人们谈吐中得悉,原来父亲算盘打得左右开弓,帅。字写得龙飞凤舞,帅。肚子里诗文博古通今,更帅。
不妨从一副春联说起。
那可是一个亘古未有换了人间的第一个春节,谁不欢欣鼓舞!毫无疑义必须有一副焕然一新的春联贴出去。我在县城读师范,早就从报纸上抄下一副:翻身门第,革命家庭。
父亲忙说,不错不错,就用它。我们赶快展纸研墨。父亲想了想说,我们家大门很高,你这对联得加上几个字,上联加春光好,下联加喜气多,怎么样?
这还用说吗?一家人拍手称绝。
父亲是镇上大名鼎鼎一支笔,平素滴酒不沾,此时小酌一杯,说是助兴,然后挥毫运笔,把这幅春联写得刚健遒劲有筋有骨。
春联写毕,意犹未尽,父亲告诉我们,做对联讲究的就是一个对字,比如: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一晃几十年,我闲逛书店,无意间看到一本书《声律启蒙》,封面上正好印着父亲说的那几句。见书如见人,我立刻买了两本,高高兴兴如获至宝。
父亲博学多才,古典诗词尤为熟稔,不管有事没事有吃没吃总爱哼上几句,而且一边浅吟低唱一边摇头晃脑陶醉其中。
且不说脍炙人口的《唐诗三百首》,最让我们兴味盎然的是《水浒传》中白日鼠白胜唱的挑酒谣: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父亲哼罢绘声绘色的讲起了智取生辰纲。恰好家藏一部完整的绣像木刻本水浒全传,几兄弟便抢着读,常常抢得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