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夜醒来,整个小小的矿区标语横幅大字报来势汹汹,上面全是我的名字,并且一律打了红叉叉,犹如判了死刑,批判斗争如火如荼。
这当然是晚上的事。白天照常上山开矿,挑的挑土,打的打锤,放的放炮,谁也不说话,闷头闷脑干到宣布休息,众人咣当扔下手里的工具,迫不及待围着我一屁股坐了下来。
心照不宣,我立即掏出一大包烟丝、纸、火柴,一应俱全。都知道我的烟丝芳香扑鼻,抽起来一股幽幽的饼干味。烟乃和事草,你有大家讨,很正常,但我喜欢逗逗他们:喂,抽我的烟,不怕中毒呀?他们一个个直率得不得了:呸!我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看有鬼喊不?
尽管工人们背地里与我和和睦睦,然而此时此刻当我需要一个伴儿陪我去找猪,我谁也不叫。我不连累任何人。
说大不大的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外面黑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我穿上雨衣,提着马灯,右手握一把柴刀,锁门出发。
天苍苍,野茫茫,猪啊猪啊在何方?我上哪儿去找?三十出头的我可是头一回面对极度的孤独与恐怖,漆黑的夜幕像一口大锅死死罩在头上,雨夹风风夹雨不由人不胆战心惊,仿佛妖魔鬼怪就在你身边张牙舞爪,哪怕平时不信鬼神但现在确确实实犹如进入十八层地狱,巍巍荒山沉沉野外什么凶神恶煞不会碰上?
原想一路找一路唤,老百姓唤猪如同唤人,妞妞——,妞妞——,怪亲热,我也会。可是极度的紧张我忘了叫唤,呜呜地风声雨声唤了猪也听不见,即使听见也不理你拿它怎样?
注意!前方!什么东西,好大好黑,情急之下顺手将柴刀胡乱扔了过去,但听丁当一响,原是卧着的一块大石头。
走着走着进入一片树林,一边避开脚下的荆棘一边思索,最可怕莫过于豺狼虎豹,估计附近山里已经不是它们的栖身之地,我们天天开矿放炮,早把所有的飞禽走兽驱逐殆尽,完全可以解除戒备。只不过风声鹤唳难免草木皆兵,这不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令人汗毛倒竖。如此不毛之地敢莫有剪径之人,提心吊胆举步往前,见鬼,却是一截干枯树枝折断落地,只因雨衣上的雨帽遮蔽双耳,倒使不太大的响声产生共鸣。
也并非自己吓自己,这大半夜除了恐怖还是恐怖,除了险恶还是险恶,如此的险象环生,猪敢来吗?会来吗?又不是野猪,怎么会往山里跑?
然而我来了,我是被逼无奈,万不得已。我别无退路。即便掉一身肉,脱一层皮,也绝不让别人把我看成是不中用没出息的软骨头。
这座山高高耸立犹如巨大的窝窝头,如若漫山遍野四处瞎闯,那么找到天亮也没有尽头,所以我不往上爬,也不往下行,就这么横横地绕着山走,如同环绕地球。
风停了,雨也小了,天空渐有亮色,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略为高大的工棚的轮廓。哟,这不是我们的食堂吗?我的工棚正与食堂比邻,哈,回家了!辛辛苦苦转了一大圈又转了回来,说蹊跷也蹊跷,说意外也不意外。
且慢且慢,好像有什么动静,我的脚触到一堆软绵绵的什么,赶快提灯照照,呀哈!猪哇,折腾得我九死一生,天晓得这几头发瘟的公然而然在食堂旁边的眼皮底下睡大觉!
冤枉,天大的冤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会儿是喜?是怒?是哀?是乐?是猪害人?是人害人?是猪比人笨?是人比猪蠢?没法说,真的没法说,我赶紧敲打排长的工棚,敲得理直气壮,而他,仅仅吾吾地应了应,依旧鼾声大作。
2006.3
酸楚的奖
歌剧团借调我九年之久,干的是没人干的蠢活,笨活;一是编剧,一是舞美。剧团里几十号年轻哥哥漂亮姑娘唱唱跳跳嘻嘻哈哈,没人理会我是两副重担一肩挑。
那年调整工资,增长人数限于百分之二十,条件是:出勤多少,技术高低,劳动态度,贡献大小。全是没个准星的软指标,大家评比争得面红耳赤,比来比去我最差,按他们话说,我早上不练功,白天不排戏,夜晚不演出,三不人员。
我一言不发,暗自发笑:宝崽们,我吃这碗饭的时候,你们还没钻进娘肚子里!
记不清过了多久,剧团接到通知,今年国庆节举办全州专业剧团创作剧目汇演,各县不得有误。团长书记四目相对久久无言。眼下什么时候?八月中旬!何况,剧团正在外地巡回演出。更何况,剧本在哪?算了,请假。
我不同意。此前,什么样板戏折子戏汇演,什么样板戏移植汇演等等,都积极参加,而这次,可是打倒“四人帮”之后的第一次汇演,轻易放弃意味着什么?
至于剧本,他们大概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两三月的巡回演出,夜晚上台,白天上街,全团人玩得优哉游哉。我在干什么?我一直苦读苦想,酝酿构思,如同十月怀胎,就等一朝分娩。
我一个人提前回县,只几个通宵,剧本一气呵成,自己反复掂量,这一台戏算不上热之闹之,却也深沉凝重,应该拿得出手,投入排练之后,几位演员情绪高昂,兴味浓厚,一个个如同胜券在握。
然而,不曾想,俊媳妇难过公婆关,县里几大家主要领导审查彩排,审查结果,一片哗然,问责之声不绝于身。年轻的县长甚至亲临后台特意关照,我是他小学班主任,煞有介事的暗授机宜:老师,别干了,都是拖儿带女的。笑话!好像我即刻锒铛入狱似的。
真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汇演日期已到,剧团租了一台大客车,正欲发动启程,县里紧急指令:今天不去,待剧本修改妥善,再行定夺。
我明白,解铃还需系铃人,立刻去了宣传部,当着部长的面翻开油印剧本,抽出红钢笔沙沙沙一画几十行。这位部长看也没看便说:“改哒,改哒开车。”
简直是荒唐!那么,事情就此了结?没了结,人到电话到,汇演负责人皱着眉头问我:咋办呢?我们不能不尊重县里的意见,你们自己注意点,好吗?
可是,演员们深感为难,女主角索性抽抽搭搭哭将起来直抱怨:“排得熟熟的,干吗要改?东一改西一改,叫我们怎么演?明摆着上台出丑嘛!”
我当然赶紧劝慰,没关系没关系,改与不改之间,乃属模棱两可之间,我的剧本高明之处正在于此,一两句台词,几秒钟的事儿,嘴皮子一磨就过去了。
消息传得飞快,各县代表团亦即各县剧团都知道我们弄了个什么怪物,见了我们躲躲闪闪。又恰恰排在最后一场。平时每场都发出不少招待票,来的多是保姆小孩,闹得剧场不得安宁。
我们这场非但不发票,门口似乎加了便衣岗哨,入场观众仅限各县代表团,我所认识的几名记者端坐前排,整个剧场肃穆冷峻,仿佛剑拔弩张,就等着我们张牙舞爪粉墨登场。
天赐良机,多好的氛围!我这回写的是一幕中型话剧,正好让每一句台词清清楚楚送进每一个人的耳鼓。我们是歌剧团,本该上演歌剧,而且写唱词历来是我的拿手好戏,只可惜时间仓促未能如愿。
当时普遍存在一种文化误区,叫对号入座。你塑造人物,编织矛盾,他总以为你别有用心影射的正是他。诚如剧中演绎,所接触的实质并无多少政治色彩,仅仅揭示干部队伍尤其是中上层干部的生活作风极其腐朽极其糜烂,乃至于毫不检点。
殊不知,作品终究是作品,戏终究是戏,有它的特定时间,特定环境,特定事件,特定人物,又由于剧作家根据剧场效果需要往往喜欢运用巧合法,误会法,叫做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一步步起伏跌宕把戏剧情节推至高潮——糜烂得太不像话以至于身下压着的竟是自己亲生女儿也全然不察,至此,大幕戛然而落,全场热烈鼓掌,经久不息。
翌日,大会总结,颁奖,说真的,我真不想上台去领本次唯一的创作一等奖。获奖又能怎样?回去不但不可张扬,更得夹紧尾巴,我何苦!
2009.9
甲子乙丑
一个寒冷的冬夜,当我瑟瑟缩缩钻进被窝,忽然心血来潮脱口而出:“甲子乙丑,搞慌脚手!”坐在床边做鞋的母亲和姐姐不禁哑然失笑。
什么叫“甲子”?什么叫“乙丑”?才五六岁的我当然不知其然。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生辰:你是哪年的,属什么的,等等,我也仅仅只记住了而已。今年新年历一到手,一眼就看见母亲对我说的那个农历干支纪年。不由得怦然心动:哈哈!六十年一转,这回还真的碰上了“甲子”!这才叫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也正所谓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又是白头翁。
满了一个花甲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当今社会年届古稀乃至八旬九秩大有人在,一个个老骥伏枥雄心勃勃。有句顺口溜:五十八,继续爬。五十九,亮几手。六十岁,不想退。不想退那是一厢情愿,到时组织人事部门自会予以关照,将大红退休证书送到贵府,并且照例客套一番:“哎呀,真想留你们再干它三年两载!”
事实上社会舆情早把人心摸了个透,都懂得对你顺口吹风,净挑好听的让你开心。你比方:每每走进办公室,那些平时习惯叽叽喳喳的“半边天”总爱瞅着我悄悄议论:“看他,胸脯比我们还挺,哪像个老物儿!”有的更天真:“叔的年龄报错了啵?去改改啰!再带我们两年啰!”
又比方,一个单位请我帮忙,来接我的小车司机打电话说不认识我咋办?问明了车号,我告诉她:一个老伯伯,手提两个包,那就是我。车开不远,这个女司机好生奇怪:“听您的声音好清脆,我只当您是中年人。”
还有,整整四十年没见面的远房大姨,突然收到我的信尤其是一帧近期彩照,赶忙回信说“喜从天降,喜从天降”,还把我的相貌通过电话传给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同学:“跟四十年前一模一样!”
即便是上门服务的普通工匠,也很会投其所好。十多年前由老伴一手策划买来的两具“老屋”,这回非要请人搬出来刷漆。完工结账,想不到默默干活的油漆师傅居然也伶牙俐齿:“好货,好货哩!乱放百把年!”
好嘛!一个比一个让你“耳顺”。然而谁不明白,岁月从来不饶人呵,哪有不跟你留下点“纪念品”之理?好比一台机车,磕磕碰碰了几十个春秋,要么是“主机”要么是“零部件”哪能不有所磨损?换是换不掉的,但小修小补也未尝不可。
就说脚吧。一向喜欢疾速赶路的双脚怎的有点举步维艰?怎的一穿上鞋就如同套上枷锁?原来脚趾因那回被石头砸破之后竟然冒出高高的一堆变异指甲,看似不大,妨碍不小。干脆,找来一把锋利的锉刀来个“削足适履”,果然立竿见影健步如初。
就说牙吧。一般的陈腐蜕化,个别的崩溃脱落,似乎也无关宏旨,该嚼的嚼该啃的啃。可是,前些日子,臼齿上方公然多出一排尖硬的角质,时不时划伤舌尖,颇令人心烦。还是利用那把锉刀来了个“虎口磨牙”,方法未免鲁莽,但却手到“病”除。
至于报尾中缝经常刊登的“保护肾脏”、“爱护肝脏”、“注意心脏”种种种种,我想大概都不是危言耸听。我索性跟它来个“一锅端”,或者叫整体调节——沿地跳绳。而且定时定量,如布帛菽粟。也别小看这蹦蹦跳跳癫癫狂狂,坚持数年,不但“主机”照常运转,就体重而言,反倒有增无减,以往的衣裤基本淘汰。
曾经有那么一位乡村农民,也是年过花甲,每日上山放牛。看着牛津津有味地吃草,他也总是顺手拔一棵草衔着消遣。不料,久而久之,这位牧牛人径自头发白了复转青,牙齿脱了又生根,整个儿的返老还童。这可是当今奇迹!村上的人纷纷问他都尝过哪些草并且纷纷上山去找,结果,谁也没解开这个谜。
人的生命仅只一次。但这一次生命过程谁又不希望如同传说故事那般的美好?一些人往往揶揄“老小老小”,嘲笑老了便像孩子似的固执、顽皮。我看不尽然。倘若童心未泯,富于憧憬,岂不幸至甚哉?故而我跟自己“约法三章”:唱三百支中外名曲(最好唱原调),吟三百首唐宋诗词(亦为练字之用)读三百幅中西名画(或许依样涂鸦),背三百篇今古奇文(限三五百字之内)。
五六十年代,在一次新诗座谈会上,老诗人柯仲平说他诗兴正浓时常常“不知东方之既白”。豪爽的陈老总豪爽一笑,“不知胡子之既白哟!”这段佳话让我至今熟稔于心。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一听这首老歌就备受鼓舞。
我更佩服一位老画家的题款:“夕阳无限好,好在近黄昏。”
《团结报》1998.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