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不能,身在绿叶青枝丛中,看来看去半天不知掐断哪些草草叶叶为好。而且,每伸一手,就被刺扎,似乎荆棘刺蓬专门跟我作对。由此想到,这工分还真不是那么好挣的,倘若来当农民,不一定吃得上饭。
正当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条斯理地打草,身边忽然扔来一个草把,一会儿,又扔来一把,又扔来一把,就这样,加上我自己打的好歹凑成一挑,倒让记分员大惑不解地说:“行呀,真看你不出!”我非常得意。答他一句:“还有你看不出的呢”!
一天,她叫我待在家里,就说写材料。我不吱声,等她走后,我尾追而至。原来这天安排的农活是揉粪;把倒在田里的牛粪用手揉烂,揉成粪泥,以备做秧田,下稻种。牛粪虽说来自草茎,但终究是粪,几经浸泡,更是黏黏糊糊。
这种功夫不累,却很脏,捏在掌心里的牛粪揉呀揉真不是个滋味,揉着揉着不由人产生联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就翻胃,就想吐。可人家没事,人家像捏粑粑似的居然还有说有笑。我咋就这么窝囊!于是尽量克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竟没留意她何时朝我靠拢,她一靠拢,我“哎哟”一声脚板踩着一块尖石子,出了一点血。队长见状非叫我上岸休息,我只得爬上田坎,却见她朝我诡秘一笑,使我开始思索那枚石子的不明来历。
很快进入插秧季节。插秧是大事,算是快节奏的强劳动,也是速度与耐力的结合,个中奥妙我也略知一二,无非是左手分秧分得快,右手才插得快。左手握一把秧苗,全由拇指一小束一小束地推出来,考验的是拇指的灵活程度,不但要快,更要匀,以保证右手鸡啄米似的持续不断的迅速下插。
可是,原理归原理,运用归运用,巧妙娴熟的技术功夫绝非一日之功,我可是哪一只手都不听使唤,呆头呆脑笨手笨脚简直无以复加,插着插着就被大家插下的秧苗团团围困,脚下一个大圈子却是空白水田,眼睁睁站在水田当中出不来。
这叫关猪,是一种劳动游戏,大家累了常常找点乐趣。被关的人手里已经没有秧苗了,就等着谁来救驾。而这个鼎力相助的人仿佛听说不是妻子便是恋人。我是工作组,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谁肯来?心里在想却不敢想,寄予希望却不敢希望,刹那之间,仿佛众望所归她来了!大家高兴得一阵大哗,我却一脸绯红。
1993.10
养鸽始末
事先我们绝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糊里糊涂养起鸽来,而且一养就是两三个年头。
说来纯属偶然,那天,孩子们随随便便带回来一只成年鸽,我们都不以为然。次日才知道,鸽的左眼患疾,流脓,且稍稍暴出,甚是可怜。
不管怎样,也是一条命呀!一家人动了恻隐之心,急忙找来软膏纱布为它调治,并且一天换药一次。不久,眼伤得以痊愈,却没有保住那颗小玻璃珠似的眼球而告失明,孩子们看它一点也不沮丧,干脆给它取了一个不太中听但很俏皮的名儿:一只虎。
可别小看这一只虎,倒也有些歪门邪道。居然不明不白从哪儿邀来一只伙伴,而且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从此便死心塌地在我家安身立命。
约摸两个月过去,鸽笼里传出叽叽叫声,爬上去一看,原来添了一对雏鸽,这无疑给全家人带来不可言状的喜悦,都说一只虎该记功一次,大米绿豆自然加倍的奖赏。
据载,每对成年鸽一次下两枚蛋,并且必定是一雌一雄,一年共繁衍六对。我半信半疑,也无暇考证。又听人说,鸽蛋是难得的补品,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我看那蛋未免太小,于心不忍,况且,吃去一枚不等于扼杀一只鸽?
时光如流,岁月匆匆,不知不觉围在身边咕咕啄食的竟有了一大群,再也不可能给每只鸽送一个雅号,只好按灰脖的、红爪的、花翅的分组点数,看是否到齐,然而各组成员往往有增无减,点来点去也是徒劳。
鸽很能吃,也会吃,一日三餐你撒下多少大米顷刻一扫而光,再撒,依然风卷残云,末了,竟然一哄而起扑向鸡鸭的玉米。凭个头鸽几倍得小于鸡鸭,可是争抢玉米的速度却几倍地快于鸡鸭,其狼吞虎咽滑稽贪婪令人可笑。
每日清晨,鸽群照例要扑嘟嘟一齐飞上蓝天,东南西北四处翱翔,似乎与满天朝霞一比灿烂。
“看你屋鸽子哟,简直遮了半边天!这是友人们善意的夸张。
“鸽子是什么人养的?富人?”这是大嫂们的猜测加吹捧。
他们当然不知道,我们养鸽无甚动机无甚目的,此一时街上一无餐馆二无市场,更何况我们一不为吃二不为卖,仅仅是好看,好玩,别无他求。
然而,物极必反,多者为患,烦恼也应运而生,三天两头总有人找上门来认鸽,客气一点的说他的某只某只误入我家鸽群,出言不逊的质问我们是不是在玩“拐鸽”。
好在我一向是个甘国老,从不加以申辩,放言任其追捕,只要你能抓住,要几只拿几只,实则他们根本逮不到。那回好不容易帮别人逮了一只,一看,脚上有一道铅箍,翅下盖了一方朱印:周庄207。显然此乃远道而来的迷路信鸽,认鸽人自讨没趣拂袖而去。
由此,妻大为不悦:“好了好了,趁早把你那些宝贝鸽子统统打发掉。”
我以为妻出于厌恶别人的无事生非,其实不尽然,她有她的苦衷,而这种苦衷又不得不追溯到鸽的头上。
原来,鸽一成群,只能同食而不肯同居,跟人一样,须分家立户,每一对搬几根树枝衔几根干草就算是一个窝,这样,天花板上就成了它们自行割据的天然王国,它们各得其所,我们却不得安然,风一吹来,少不了落下粪灰皮屑以及断羽,做饭时锅里尤其难以幸免。
此后不久,我们真的将这群鸽子打发得一只不剩,不仅仅因了上述种种麻烦,最终的缘由却是出于对鸽的另一种发现。
按照常情,乳鸽一旦羽毛丰满飞下地来高高兴兴自己学吃食,应该是皆大欢喜,哪曾料到,这些初次露面未谙世事的小不点儿立刻遭到成年鸽的无情围攻,被一张张莫名其妙的尖嘴啄得声声惨叫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我在一旁想帮忙却帮不上,只急得一个劲儿地吼:
“喂喂,你们的父母呢?”
“一只虎,一只虎哪去了?”
“你们不是和平鸽吗?面子不要了?名誉不要了?都不要了?”
“白养你们一场!”
1991.12
惶恐姑爷
我在这个不足万人的小县城客居半个世纪之久,倒也清静自在,皆因我性情孤僻,寡言少语,对人际交往几乎一窍不通,数十年来从不树敌,亦无挚友,只习惯于独善其身。
后来服从大局,将占据街道一角的房屋迁往一面山坡,索性成了远离尘嚣的单家独户。可是,不知打从哪年哪月起,我这冷落寂寞的竹林寒舍忽然让人踏破山门。
细细想来,恐应归咎妻的姓氏。
当初根本不曾留心对方的姓氏意味着什么,过后才明白,她这一姓人在小小县城占去了好几百户的地盘。而且,小她一辈的侄儿侄女比比皆是,他们之中结婚的嫁女的乔迁新居的诸般喜事与日俱增,哪怕我深居简出也无济于事,那一张张大红请帖自有人送上门来,大凡来者必定深深感慨一番:“咳,找得我好苦!”
我才叫苦!面对那些精心炮制的请柬实在哭笑不得,尽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再拮据,但还得强装笑颜揣几张票子去了结这份人情债。而且,每次,妻大约有意栽培让我抛头露面,往往支使于我,还一个劲儿地指途径画路线,好在每到一家自有小字辈的迎了上来:“姑爷来了,您请。”
日积月累究竟到了多少家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儿是实实在在的,以后无论我走在哪条街上,总有人冲我嘿嘿一笑然后唤一声姑爷,仿佛我一下子名扬四海。
我并不希望他们还记得我,我们送过即忘。
忘却才是快乐,我们压根儿就不打算他们还我什么。所以我们寄望于永久的或者叫做隐居。
然而,行么?你想逃避现实远离烦恼?哎咳,烦恼的烦恼偏偏不期而遇,——岳母忽然谢世。
这下可了不得,岳母在这一姓人之中论资排辈属于第二大人物,此种大事惊动全城,这一姓人不请自到,吊孝的烧香的哭灵的络绎不绝,并且没有一位是空手入灵堂,什么床单被面绒毯布料等等五花八门,直把门前临时扯起的几根铁丝挂得琳琅满目,简直像开百货店,事毕一清理,花花绿绿翻来覆去哪一件也派不上用场。卖?谁要?岂不知当今社会纺织品充斥市场。降价处理,更会叫人贻笑大方。
妻想了想说:暂时存放着,往后你只注意,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我们可以拿这些东西再加上点钱去还情,也就是了。
主意倒是不错,使命不谓不神圣。可惜我一点也不熟悉这个小小城市的人居状况,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这般的不中用。但无论如何绝对不可以装聋卖傻,我得设法弄到信息,省得她那一姓人背地里骂我是不义的姑爷薄情的郎。
首要的问题是,我得提高警觉。唉!早知如此,我也不至于一味地孤陋寡闻。
有好几次,我在睡梦之中听见街上的爆竹炸得山响,便赶紧起身欲去看看,妻极不耐烦地推我一把!“你少讲点儿梦话行不?”
其实有时并非是梦,我们这地方别的无啥稀奇,夜半三更鞭炮齐鸣是常有的事,于是我便竖起耳朵记清方位,次日一早去打听,可周围的人说:没事。
敲锣打鼓也是信号,只要哪儿锣鼓一响,我准定迅速奔赴现场,结果又是自作聪明。
单靠孤军奋战还不够,我找到家住东西南北的几个侄子,交待他们,谁家有何动静务需通报一声。
嘴还得一改初衷放勤快一点,每逢有人叫我一声便抓紧时机问他:“这几天有人结婚吗?”他笑了笑摇摇头。即便碰上似曾相识的也不轻易放过:“知不知道哪家死了人?”竟吓得那人目瞪口呆。
我也算勤勤恳恳尽心尽力,谁知回得家来却遭到妻的好一顿指责:“你是怎么搞的?好几个侄儿跑来问我,姑爷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天啦,你们说我得的什么病?
1990.11
宠物今何物
迄今为止,我们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竟也养狗成风,年轻哥哥妙龄女郎,牵着趾高气扬的各式小狗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对于狗,我一向没有好感。记得好多年前下乡搞农村中心工作,入夜,一位老乡带我去他家借宿,刚刚往床沿上一坐,突然脚踝处嗖地被一把锋利的锯齿钳死死夹住,吓得我冷汗直冒大声呼救,老乡闻讯驱赶,才明白原是他家的老狗娘为护卫产下不久的狗崽子而逞凶作恶,抬脚一看,皮肤上留下深深的狗齿痕。
马牛羊鸡犬豕,也怪古人把狗也列入六畜之列,而且还年年祈求兴旺,把狗抬举得也太高了。有句骂人的话,叫做你是什么狗东西?如此看来,狗实在不是什么东西。
然而,万万没料到,我忽然变得世俗起来,忽然被那一股狗风裹挟得晕头转向叫苦不迭。——我家那个顽皮鬼平白无故从他三叔家弄来一只大白狗,这不给我添乱嘛!
见我一脸的不高兴,顽皮鬼居然献媚似的编出一些旨在说服我的理由:其一,养狗可以看家守院以防盗贼,再则,可以缓解疲劳减轻寂寞。这第三,一只狗腿至少相当二两高丽参,等等等等。
呸!一派胡言!
家有什么可守?想我几十年辗转奔波却依然两袖清风一肩明月,虽有敝舍几间倒是徒有其躯壳,敞开来看,不过是两架旧书几管秃笔,唯一可沾上现代化边的仅只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压根儿无须设置防盗网防盗门。
说起这第二点,那更是挨不着边儿的浮光掠影。单看外表,好像我一天下来东瞧瞧西望望安闲无事,其实,我忙着呢!我有好多好多的书刊报纸要看,有好多好多奇闻轶趣待写,有好多好多优美抒情的歌曲可唱,别的什么我无可奢望,然而寂寞无聊却与我今生今世永不结缘。
至于什么狗腿与人参之说,简直是无稽之谈,别以为我单单薄薄筋筋瘦瘦,可我腰不弯背不驼,一年难得吃几颗药,尤其不需要任何补品,绝对不搞虚假繁荣。
唉!说归说,这该死的白狗到头来还得由我处置,狗窝只怕不能少,但不能置于室内,狗总是脏的,十有八九携带跳蚤。谁知它狗胆不能包天,夜半三更时不时幽灵般的轻轻叩门,待我起身将狗窝挪进客厅,它又极不安分哼哼唧唧老想出去,这一晚上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家没有丰盛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聊以度日,当我盛一碗放在地上,这畜生公然嗅嗅闻闻爱吃不吃,我明白,狗东西嫌欠缺荤腥。常见有人将酒席上剩下的鸡鸭鱼内一齐打包,当众宣称拿回去喂狗。
我才不至于。惯使狗,狗舔手,哪个能如此的娇生惯养?儿时老家小孩子在屋里拉屎,大人立刻站在门口大声唤狗,立刻跑来几只,又争又抢,甚至争得打架。看看这白狗,面对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尝都不尝。不尝也罢,狗东西趁我不注意,什么时候跑得无影无踪,顽皮鬼不相信它就这么逃之夭夭,大街小巷四处寻找无果而归。我告诉他,算了,找不回的,为什么?如今呀,狗也嫌贫爱富。
1991.12
城市三章
坐席
城里人有句讥讽话:乡里人下街,豆腐该歪。这里的歪当死字讲。乡里人贫穷清苦,一年四季连豆腐也见不着,若是下得街来,豆腐肯定该死,不痛痛快快吃它一餐才怪!
事实上,像我们这些名为干部,居住在巴掌大的县城小镇,跟乡里人真的相差无几,这会儿坐在大汽车风风光光来到自治州州府,犹如进了大城市,且不说豆腐该歪,随便进个馆子随便吃点什么也够神气的了。
更神气的是人民银行的张股长,一下车便说:吃饺子去!同车的也是银行的老杨老郭还有我,像是受到莫大的抬举,满怀喜悦地跟着张股长走进一家据说以饺子闻名全州的大饭店。
进得店来,果然名不虚传,几十张席位全部坐满,人虽多,但多而不乱,皆因席位编了号,人们按先后顺序入席,而后服务人员依次将饺子一一送上桌来。
显而易见,我们该等待下一轮了。正当我们无所适从之时,两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来了,非常有礼貌地将我们请到最前面的一张空席位,并且立即端来热气腾腾的水饺,顿时全餐厅几乎所有的人一齐投来羡慕的目光,美美地瞧着我们美美的吃,又一齐肃静地目送我们大摇大摆走出饭店。
走上大街,我们忍不住咕咕发笑。看看我们这一行人,身材魁梧的张股长挺着大肚皮,雪白的衬衫套在裤腰里,架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个大首长。而身为银行行警的老杨恰恰挎着乌亮的驳壳枪,不正是贴身警卫?至于我和老郭,斯斯文文正正经经,咋看也像秘书记者,谁说人不可貌相?
挨骂
人到三十六,不打官司便起屋。一句民俗俚语,倒也趣味横生,我刚满三十六岁那会儿,却让人好一顿骂。
我到省城开会,顺便去到一家历史悠久声名远播的大医院修补一颗龋齿,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然而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牙科诊室每天只接诊40名患者,故而能否挂上号至关重要。我可是轻轻松松得以初诊,我们县医院的谢医生在这儿进修,此乃也是他的母校,我挂的号自然是他帮的忙,我的那颗烂牙让一位女大夫去掉了腐败的牙质,顺手填上什么药,之后在病历上写道:48小时后复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