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春之计在于耕。一耕之计在于勤。一勤之计在于韧。
显而易见,是我把那句家喻户晓的成语来了个狗尾续貂,弄得似通非通,不伦不类。
尽管如此,多少年来,我一直以此当成心目中的隽言箴语。就因了一件事,一个人,一个平平凡凡的形象,从而深深为之感染,为之震撼,使我常常扪心自问,看看人家是怎样辛勤耕耘,比比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奋发进取?
说来话不为长。
那一年,我和义同时分在一所乡村小学任教,工作一般,不值一提。但是,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麻烦莫过于自己做饭,而做饭最大的累赘又莫过于买米。按当时的粮食定量每人每月30斤大米,并且须步行二十几里到乡粮店去背。
且不论我们背不背得动,就时间的支配上也身不由己,即便是星期天学习也常常集中学习开会。
不过幸好,义的家就在粮店附近。更为庆幸的是,义的兄长德为我们解除了这个包袱,每月准时将60斤大米背到学校。这自然很辛苦,故而每次我都真心实意付给他些许酬金,而德总是十分坦诚地婉言谢绝。
负重远行,相当疲劳,所以是夜我和义既不备课也不批改作业,吃过饭后一同陪德稍事闲聊便尽早歇息,以便凌晨让他精力充沛赶路回家。
却不料,我们刚刚入眠,突然风狂雨骤电闪雷鸣,满山的树枝呜呜地叫,颇叫人胆战心惊。就在此刻,惊醒了的德触电般翻身下床,一边摸索衣服,一边唤醒义:我要走了。
这怎么可以,雨这么大,夜这么黑,我们连起码的雨具以及手电筒之类的照明都不曾具备,天上霹雳闪电,路上泥泞坎坷,多可怕!我素来沉默寡言,可这会儿大凡挽客留友的侃侃言词都让我出口成章。
然而无济于事,德穿上草鞋,背起背笼,一只脚已经迈出房门,却回过头来简以阐释:我们那儿的天水田,就靠这泼大雨了!说完随着一个闪电冲进了密密的雨帘,冲进了沉沉的夜幕。
我立刻一阵寒战。天啦,我八辈子也没这种胆气,无怪乎人说春雨贵如油呀!义告诉我,他们那里就这样,什么时候下大雨什么时候犁田打水,牛角上挂灯笼,常有的事。
我只觉得怦然心动,百感交集,陡然想起一位诗人关于农民与土地的千古绝唱,脑海里顿时闪现出一幅勤扒苦做挑灯夜战的耕作图,这幅图景几十年历久不衰,总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壮丽,那么的催人奋进。
1998.10
洗衣妈
告别洗衣妈已经好几十年,她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但我依然深深地怀念这位慈祥而可怜的老人。
洗衣妈姓田,我们叫她田妈。田妈开了个不是洗衣店的洗衣店,专替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学生洗衣服,而且一洗就是四年。当初进城考学,父母不担心吃饭,就担心洗衣咋办。不想城里有很多洗衣妈,大大解除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之所以不担心吃饭,是因为我考的是师范,考上了师范,读书吃饭都不要钱,但师范考试非常严格,成绩差的根本进不去。相比之下,考县中几乎唾手可得,只不过学费很贵,一个学期几担大米。老百姓说,师范好读不好考,县中好考不好读。
为了考进师范,父母嘱咐,先考县中,不为录取,只为练胆,接着再考师范,目的就是一定要考好,考上,因为我们家很穷。我懂得父母的良苦用心,走进师范的考场,我沉着应战,不但做完每一道题,甚至连字也写得漂漂亮亮。
谁知,考数学时,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生用笔头直戳我的脊背,还轻轻地叫:那伢儿,讲讲第四题嘛!8号,8号,讲讲第四题嘛!我吓得出汗,我敢吗?这女生急了,索性用脚踢我的座位,地面原本不平,座位不停的摇动,我生怕有人看见。
谢天谢地,我总算榜上有名,成了一名梦寐以求的师范生,立刻传出求之不得的好消息;街上有老妈妈包洗衣服呢,很便宜的。我们十几个同学约好一同去找,很快找到这位田妈,一问,一个学期才一万五千块,一万五千块!听起来这个数字好大好大,实则只相当如今的一块五毛钱!
田妈五十来岁,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当她接过我们交给她的钱,好高兴好激动,眼里噙着泪花,就好像这些钱是我们施舍给她似的。
时逢刚刚解放,县城猛地增加好多好多学生,包洗衣服的大妈大嫂大有人在,一个学期包上十几个二三十个学生的衣服,基本生活费也就有了来源,洗衣成了她们不是职业的职业。
我们虽然就读师范,但仍然调皮捣蛋,课余饭后摸爬滚打无所不能,换下的衣服有如牛儿皮,脏兮兮汗臭臭拿去让洗衣妈洗,真有点过意不去,我每次送去的脏衣服都一一叠好,而不像其他同学那么胡乱扭成一团往田妈面前一丢了事,那样太不礼貌。
然而,再脏再臭,到了田妈手里,不但给你洗得干干净净,并且折叠得平平整整,按人放置得井然有序。这么一些学生,衣裤鞋袜五颜六色式样各异,哪件哪件是哪个的,从洗到晾到收到摺直至存放,这一整套的处理程序够她累得腰酸背疼的。
我知道田妈洗得辛苦,宁肯多穿几天,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才换一次,为此,往往让田妈数落:你呀,真傻,你穿得越久我越难洗。她是不怕你换,就怕你懒。
不料,新学期开学,田妈的主顾竟削减一半,原因十分简单,一些会抢生意的老妈妈把价格降至一万一乃至一万,等田妈弄清行情,为时已晚。田妈很是垂头丧气,她拼死拼活不光为了吃饭,她还得挣更多的钱拱她的宝贝女儿二艳读县中。
二艳终于辍学,成天一言不发撅着小嘴帮她妈洗衣服。平时我与二艳极少有机会碰面,偶尔见了她也总是扭脸躲开。那次我去送衣服,田妈叫我把脏衣服泡进二艳的大木盆,可是,二艳赌气般的站起来转身跑入房内。
我好难为情,或许我的衣服臭而不可闻,竟那么令她讨厌?其实我换下的也不过是一般的青蓝白布,仅有一件白竹布做的球衣,胸前有红布剪成的火炬,背后有一个大大的红布剪成的8字,我估猜,红的或许会掉色,弄不好浸染了她的衣服抑或浸染别人的衣服?
田妈走过去把我的衣服从二艳木盆中取了出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呀,要像他们考进师范,也就不用帮我洗衣罗!这倒也是,反正学校春季秋季都招生,我对田妈说,等下期招生叫二艳报名去考吧。哪知二艳“咣当”打开房门连哭带嚷:我考不上,明明晓得我考不上嘛!
这大概是我头一回听到她的金口玉言。不对,这声音略带嘶哑却又柔柔媚媚,我突然想起,戳我脊背的不正是她吗?上回考试我没帮她,此时该不该后悔?唉,可怜的母女!
1992.8
汗颜风云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个秋风秋雨的季节,我们几名普普通通的各单位干部,由县里抽调下乡,组成一个检查组,赫赫然谓之县委检查组,让人听了瑟瑟发抖。
检查什么呢?生产队的粮食早已收完,时下正在收摘茶籽,那就检查茶籽吧。其实茶籽也已收完,红红绿绿堆了好大一堆,都是集体的,生产队的。
茶籽是要榨油的,榨油之后,给国家卖多少,是有任务的。余下的,分给社员,这一年的吃油,就靠它了,粮油棉,三大指标,非同小可。
你这个生产队收了多少茶籽?上报多少?有没有瞒产的?私分的?等等的怀疑因素,所以要检查。
我分在一个叫他业白的生产队,听队长说,他业白是土话,翻成客话叫挡箭牌。
大概就因了这个倒霉的队名,我们工作组组长一口咬定我的检查汇报是挡箭牌,社员右倾保守,你也右倾保守?言下之意,报少了。
这怎么会呢?队长明明告诉我,一共收的三十二篮,确确切切,三十二篮。从山里收摘来的茶籽亦称茶球,从来不兴过秤,只以篮计,祖祖辈辈,沿用至今。
篮,也叫扎篮,用篾编的大型背筐,近半人高,上口大如澡盆,往下惭次缩小,底部也就脸盆那么点儿,一篮茶籽大约相当一担的分量。
队长报的数字绝非胡编滥造,他要生产队会计给我抄了一份统计表,谁背了几篮,记了多少工分,清清楚楚,确凿无疑。
可是组长不依不饶:刚才说了,那是挡箭牌!他们糊弄你!组长大块头,弯眉毛,社员们偷偷议论,这家伙恶呢?
我真想反唇相讥,然而我不敢,我从来不当面给人难堪。我毕竟比他年轻得多。最后,他决定:重新盘底!
消息如石击水,队长茫然。本想据理力争,又深知得罪不起县委检查组,县委呀!当年一听到县委,谁敢乱说乱动!他也只好嗫嗫嚅嚅哀求似的跟我掏心掏肺:搞来搞去也还是几颗茶籽的事儿,又不是什么人参仙果,小黄同志你讲是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更为糟糕的是,次日大雨滂沱,被召来准备出工的社员们聚集在队屋的屋檐下,一张张阴云密布的脸望着堆放于队屋坪场里的茶球发呆。
坪场纯粹是泥巴地面,原本油光水亮的茶球让泥水溅得面目全非,——这能翻动么?盘还是不盘?队长一次次地问我。
我一时头晕目眩心慌意乱,十十足足如同一个草包一个废物一个酒囊饭袋。如同面临一场生死之战而束手无策,我不敢开口。
“小黄同志,盘吧。”耳边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爹,盘吧盘吧。”还是同一声清脆。
我从迷蒙中醒来,这不是队长的女儿吗?我入队就住在她家,但见她不声不响替我们做饭,我还以为她是哑女。
也不知她这一声发话富有什么样的魔力,众位社员竟然不约而同无可奈何的动起手来。
咳!盘底盘底,此时此刻,太不容易!头上是大雨,脚下是烂泥,社员们要将泥水中的茶球一捧一捧装进扎篮,装满之后又倒到坪场的另一边,泥水中的茶球越搅越像泥蛋蛋,况且那么多人在泥水中踩来踩去,队长也好社员也罢浑身早已透湿,手上脸上身上无处不被稀泥糊满。
这是盘底吗?这是盘人!是整人!是害人!这就是那个瞎指挥年代的真实缩影。
其实我完全可以耍一点瞒天过海无关宏旨的小聪明,然而我太直,太蠢,把组长的决定真的当成县委,从而跑到这里为非作歹来了。我作孽!我有罪!我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
“小黄同志,你莫搞,你记数就行了。”又是她,说得我想哭。
实则,我不用记,每盘完一篮,队长都会对天盟誓般的大声报数:一篮、两篮……直至最后一篮,果果然然,不多不少,恰恰三十二篮。
“怎么样?小黄同志?”队长这才直起腰来如牛释重。
我理屈词穷,羞愧交加。我真想说:我对不住你们,我的农民兄弟!
1992.4
耕者三例
宋叔
熬过了三年苦日子,自留地好不容易回到农民手中,庄户人这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欢天喜地在自家这块小小的土地上种的种瓜,种的种豆。
唯独宋叔与众不同,他种小麦。北方麦,南方稻,山区里的人不太看重种麦,且不说产量低,如若种在田里,势必延误次年春插,如若种在地里,只会使土地愈种愈瘦。
宋叔这块小麦却种得叶绿苗壮,从下种到锄草到施肥到安全越冬,他是精心料理项项到位。小麦这作物,不施肥麦粒不饱满,肥多了最易倒,有道是麦倒有一半,荞倒不要看,宋叔把他的小麦摆弄得恰到好处,粗壮的麦秆,齐刷刷的麦穗,那真是人见人夸鸟见磨牙,都说他把麦子当儿子。
哟!有这么好的先进典型?县里主要领导听了汇报,亲自带了秘书记者前来帮助总结提高,启发他提高思想认识,比方:为革命种田?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等等。就问他:老人家,您这麦子种得不错呀,心里怎么想的?
宋叔咬着一根烟袋,全然不假思索,开口便答,饿怕了!
胡伯
五十多岁的胡伯看上去有点腰弓背驼,但是干起活来却老当益壮,犁田耙田都是生产队里的第一把好手,终日里把那头小黄牛赶得满田跑。
他们那地方也算是高寒山区,得天独厚的正是高山有好水,每年春季只需往田里下足底肥就行。底肥也是就地取材,一是青草,一是石灰,先在田里铺上青草,再撒上石灰,过不多久,田里经沤泡腐熟便成了一个大墨盒子,秋后就等着好收成了。
他带领社员上山打青,反正是青草嫩叶都可折来,别人一天折几百斤,他从不少于千斤。烧石灰要背石头,别人使用背篓,他使用扎篮,几倍的大于背篓。
他从不抽烟,所以一整天只顾干活常常忘记叫休息。人常说,一天三歇九袋烟,他是队长,他不发号施令别人烟都抽不成。
他吃饭更可以称为动作神速,一顿饭三扒两口丢下饭碗操起锄头就出门,社员们稍有迟缓往往不知他去的东南西北。
平素尤其寡言少语,那回到省里开贫下中农代表会回来,也没说过一句话。一天忽然发现一个社员坐在田埂上打呼噜,这才想起该讲讲省里的会议了。
你们不晓得,省城好多好多人啊!街上挤密麻匝走都走不通!这么多的人,我们不展劲种田,他们吃什么?
李伢儿
李伢儿不是伢儿,人家早已当了爷爷,儿孙满堂,有人说他发人不发财。可不,这一大屋人,牙齿敲下来有一升,要多少饭吃?全村能长出大米的水田未免少得可怜。
少得可怜的水田还是老祖宗开出来的泥!前人尚且知道开田,我们为什么不能?李伢儿决定,全家动员,开田!乡政府不正在号召大家搞口粮田建设嘛。
一家老小,叫到地头,挖呀,刨呀,进展甚是缓慢。泥巴好挖,石头难移,家里哪有钱买炸药?李伢儿说:学愚公,用锤子敲!愚公把太行山王屋山都移走了,我们造不出一丘田?小儿嗤地冲他一笑,太行山王屋山最后是谁背走的?
那天,乡政府通知李伢立刻去州里开会,不准缺席。他心想,乡政府急得找不到人,这不乱点鸳鸯谱嘛。走进会场,会台上大红会标赫然在目:全州开展口粮田建设新愚公表彰大会,一念新愚公名单,嘿!他李伢儿竟然也在其中,走上台领奖,奖品是一块铜牌,一个红包,拆开一看,哈!两千元!这不恍然如梦吗?他李伢儿做梦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1999.5
艳山花
曾经的年代,县里三申五令,抽调下乡的农村工作组必须跟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叫实行三同。并且,每个人还必须有劳动手册,按天登记,干什么农活,记多少工分,俟年终一并检查。
下得乡来本来要求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同吃同住行吗?这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同劳动嘛,对于大多数工作组来说,未必就那么心甘情愿,谁愿意跟自己套个紧箍咒?狡诈的能诓则诓,能躲则躲,混一天算一天,反正,事是人做的,人是……人是什么做的呢?
我是一个既没本事又没胆量的人,干不来使刁耍滑的伎俩,就算没能耐干粗重农活,也照样跟在社员后面哪怕给他们提草鞋。
然而这回来到她们这个地方,来到她家,第一眼见到楚楚动人的她——房东的女儿,眼前倏地一亮,哪儿来的这么绚丽灿烂的一束艳山花;且不说同吃一锅饭共饮一缸水,从此我们将结伴耕耘,戴月荷锄,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浪漫。
时值草长莺飞,阳春三月,第一次和她上山打青,他们也叫打秧草。这里的水田土质脊薄,全靠打来很多很多的青草绿叶沤在田里作肥料,才有收成。说起这打青,我真佩服他们,一个个如同割草机,快手快脚窸窸窣窣,一揪一把,用不多久,便沉甸甸地捆成一挑而后找记分员过秤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