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就出在这48小时之后,等我急忙赶到,40个号子早已挂完,只好硬着头皮再找谢医生,谢医生表示很为难,开后门也只一次嘛。不得已他敲开了刚值完夜班正在休息的一位护士的房门。
护士姓郑,二话没说,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张挂号单,但不是牙科,是保健科。谢医生说,保健科是本院职工家属用的,可以优先。然而我算老几?小郑说,你就讲是我哥哥罗,说完“咣当”关上房门。
无独有偶,偏偏复诊的医生没变,倒是我变了,变成家属了。大夫们讨厌的就是家属,认为是额外的负担,怨不得这位年轻的女大夫一边操作一审问:你是小郑什么人呐?小郑是你么子呐?
我说我是她哥?我撒不来谎,我又不姓郑。我干脆保持沉默。可是女大夫步步紧逼穷追不舍,老问老问,我是躲不过去了,不妨乖巧一点,转个弯,便说我是她表哥。
不想话一出口,女大夫火冒三丈,连珠炮似的吼了起来:碰你娘的鬼!我们只看直系亲属!你索性喊你屋外公外婆舅爷姨妈一齐来算哒!骂吧骂吧,我反正躺在治疗椅上装蒜。
担保人
零下九度的北京夜晚让我们猝不及防,出租车把我们送到要去的一个部级机关,门外站岗警卫出于同情把我们引进传达室,我一眼看到小黑板上的通知:凡来京观摩人员食宿一律自理。我和张主任初次进京,夜半三更上哪儿自理?值班的老者看我们瑟瑟发抖,便说靠左是一家杂志社的招待所,去问问有没有床位。
招待所当班的是老两口,说是客满却又在铺位表上找到两个空缺,办了登记交了钱,老爷子交待,只能过一晚哟!老大妈悄悄说,没事,找个担保人,就行。
这个小小招待所原为人防工程,每晚只收三块钱,如此便宜十分令人满意,只是担保人到哪去找?
次日一早,东寻西问,终于找到设在中直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大会办公处,询问有关观摩的日程及安排,正好桌子上有一份大会工作人员表,那上面有好多电话号码,张主任如同发现新大陆,取出笔把电话号码抄了又抄。
回到招待所,值班的是一位姑娘,张主任赶紧取出电话号码给那姑娘看,姑娘莫名其妙。我不慌不忙,说出一位大会工作人员,并且是部里的处长,姑娘一听乐了:蔡!老熟人,行啦,您呐住上一年咱也不管。
我心里好笑:妹子呀,我哪里认得那位蔡处长?
1998.1
意味迥环
龙袍
六月六,晒龙袍。
这是一个查无实据,然而却事出有因的民间习俗。每逢农历六月初六,老百姓喜欢趁着明媚的阳光,把自家所有的衣服搬出来翻晒翻晒,美其名曰晒龙袍,龙袍本为皇上所穿,黎民百姓之所以跟皇上拉上关系,无非是戏谑之言,自讽自嘲而已。
应该说,这是一项具有现实意义的家务活动,因为即将进入黄梅季节,衣服倘若不晒,很容易变潮发霉乃至腐烂。
我家自然也不例外,门前临时扯起的几根绳子上挂满了大人小孩春冬四季红红绿绿各式各样的衣服,倒也热热闹闹像是张灯结彩。
唯独我的衣服挂出来之后全家人唏嘘不已:噫?怎么全是新的?怎么平时从没看见你穿?说得不错。我的这些衣服由家人买来之后几乎成了收藏品。他们不知道我有个古怪脾性:我不喜欢穿新衣服。倘若一件新衣穿上身,我没工夫时时刻刻提防:别弄脏了。别划破了。别烧着了。别让人踩了……
一次还真让人踩了。
有那么一天,我穿着一件新长袍去上学,那年月大家都兴穿长袍。或许我的长袍之新,之鲜,一下子轰动了全班,顿时围拢一群调皮鬼尖声鬼叫:踩新哟!踩新哟!你一脚他一脚地直往我衣服上踩。
踩新,也可算是地方习俗,谁穿了新衣服睦邻好友都为之高兴,甚至放一挂爆竹。而班上的调皮鬼不知其所以然,直把我踩哭才一哄而散。放学后母亲听我诉说原委忍不住暗自好笑:傻蛋,我们家哪来的新衣服?那是改的你父亲的旧袍子!
这是小时候的故事。工作以后有了工资,我依然秉性难移,免不了由于穿着太随意太陈旧而引来一些尴尬,我才对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略有领悟。
那次我出差去参加全国性的一次学术性的会议,刚刚走进火车站候车室,广播喇叭就叫了起来:请旅客们注意,小心自己的行李钱包……这时候,一个铁路警察便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并以一种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我。
好嘛!把我当作小偷扒手,不就因为我穿着一条补丁叠补丁的裤子嘛!庶几有知,本人身上带了一大笔差旅费呢!
还有比这更荒谬的。
“文革”时期,我被打成黑作家,下放到类似劳改农场的一个原始不过的硫磺矿搞劳动,自然是穿一套标准的工作服,工作服右上方印着显目的矿名以及编号。遇上星期天,我们几个家在县城的一般都可以回来。当我穿着工作服走在街上,我发现,几乎所有的熟人或同事见了我惟恐避之不及,都老远躲着我,好像他们立场特别坚定爱憎特别分明似的。
岂料一年后,我奉命调至枝柳铁路民兵团,代号叫九二四三工程指挥部,每位参加铁路建设的工作人员都佩戴一枚如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那种符号,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三线战士,一下子,身价倍增,让所有的熟人抑或同事一看到我,老远老远地跑来跟我握手,寒暄,套近乎,亲热得简直是另一副嘴脸。
人呐,也太势利眼,干吗总是凭穿着论尊卑?难怪民谚有云:人捧有的,狗吠丑的,这话实在是入木三分。
龙爪
当家难,难当家,难就难在管吃管喝的孩他妈,难在她手腕上的菜篮子,无论她怎样的精心调理花样翻新,儿女们总是一见就烦:“哎呀妈,就知道肉肉肉!”
其实每餐的菜除了肉还有素菜,荤素搭配,不对也对,也就那样了,可是大家反正说不好吃,逼得她无可奈何信口许诺。
“好好,赶明儿去买龙肝凤胆,行不?”
“哎,这就对了!”我是无事瞎掺和。
却不料,一语即出,引火烧身,孩他妈竟然演讲似的鼓动起来,说我如何如何的独具慧眼,如何如何的博采众长,早就该请我出山云云。
一阵热烈的掌声。
瞧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儿!好像我真有什么回天之术。实则我啥也不懂,更何况,我最怕往人堆里挤,今儿倒好,轮到我钻进这熙熙攘攘比肩继踵的菜场磨性子来了。
曾听人说过,菜场是社会的侧影,此言不假,放眼望去,有春夏秋冬时鲜菜多种,含甲乙丙丁维生素俱全。我一边想着这副从哪儿看到的对联,一边漫无目的转来转去。
——买什么呢?买不来。都好。都不知买什么好。这话成了当今菜场上的经典流行语,不管遇上谁,无一例外都发出同一种感叹。
以往人们说笑话,说的是做饭人发觉没什么菜而发愁,然后他自言自语,没菜是吧?没菜炒点肉算了。
现在,肉也是包袱,大家手里都有钱,都买得起肉,可是买回去咋办?红烧?清蒸?炒肉丝?一家人谁都不稀罕,都不动筷子。
当今社会,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的胃口却大大下降,与其说是挑剔,莫如说是退化,随便走进哪家餐馆酒店,都会见到;一大桌大鱼大肉美味佳肴,每一盘菜充其量象征性地尝尝,最后全部倒掉,而且,没人说可惜,没人以为是极大的浪费。
我孙子就读的一所小学,规定学生必须在校早餐,早餐之后,就有一架大板车拉走倒掉的十几桶饭菜,雪白雪白的包子馒头甚至连咬都没咬一口。
朱门酒肉臭啊!这么好吃的食物,可怜的乡下人过年过节也没吃过呀!有的人只怕一辈子见都没见过呀!倒是城里的猪享福了,这些东西都拿去喂猪了。城里人也算直言不讳,现如今呀,猪吃人食,人吃猪食,完全的反了。
人吃猪食,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山里有一种草,叫鱼腥草,叶片很肥,紫红,鱼腥味很浓很浓,可入药,其根也很臭,叫臭根。依照传统习惯,鱼腥草是很好的猪草,煮在糠里,猪最爱吃了,可是,如今菜场上卖得很俏的恰恰是大把大把的臭根,而且价钱一直看好,人们买回去做成凉拌,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家不吃猪食,但吃野菜。野菜跟猪食应该是两个概念。野菜做好了,甚至可以登上大雅之堂,乃至上了菜谱,那名儿也是响当当的,我曾在广州的一家大餐馆点了这么一道菜,对了,今儿我就把这道菜做了出来,告诉孩子们,这就是你妈昨天许诺的那种——
“龙肝!”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略加更正:“龙爪。”
他们一看:“啊?蕨菜!”
1991.9
一路叫化
二十岁那年,我从县里来到省城,参加筹备建国十周年全省经济建设成就展览。偌大个展览馆刚刚建成,里面还在磨地板,布展工作已经紧锣密鼓。据说工作人员达两三千人,都是从全省各地抽调来的。
我当然是其中之一。这么多人好像都忙不过来,按内勤外勤实物图片等等纷繁复杂的工作分成若干组,我被分在美工组。任务是设计与制作。
这一干就是九个多月,国庆节正式展出之后还需要不断的完善展出的内容,故而走了一批人,也留下一批人。一个晚上,展览馆负责人召集开会,宣读省人民委员会办公厅文件,内容是:省里决定,展览馆从此成为一个新的固定机构,按编制确定正式工作人员,具体名单如下——
我也在内。
全场顿时一片喧哗,活跃而热烈。接着宣布对所有调入人员的安排:从明天起,大家可以陆续回去办理调动手续,注意,先老后少,先家属后单个儿,可别一窝蜂,迟一点早一点不要紧,什么时候办完都行。
我是年龄最小的,无疑要等到最后。其实我不着急,我不像别人,以为能在省城工作便兴高采烈。我常常把自己比成碳元素,既不分解也不化合,性质非常稳定。
可是,风云突变,立刻就接到县里当然是本单位发来的电报,电报上面只四颗字:火速回县。这叫我十分为难还真摸不着头脑了!省里的文件已经下达全省各地等于下达命令,此时突然召我回县,意犹何在?
以往县里本单位叫我站我不会坐,叫我往东我不往西,叫我撵狗决不轰鸡,向来与人为善,守身如玉,但这回显然不一样,试问谁的名字轻易能上省政府文件?我暂且不火速恐怕也理所当然。
扪心自问我到底还是忐忑不安,因为,餐票所剩无几了。展览馆有自己的餐厅,电影院,都是新修的,都很不错。电影可以不看,饭却不能不吃,口袋里的饭菜票精打细算,用了几天,完了!买餐票要钱,要粮票,可是我,弹尽粮绝。
虽然我很年轻,但我一向固守尊严,说白了叫死要面子。然而眼下,这道防护堤开始溃散了,我开始借餐票了,借了早餐借中餐,借了中餐借晚餐,借了张三借李四,借了李四借王五。我在省城举目无亲,所能认识的人屈指可数,总不能老跟这几位借呀!况且,每借一张都要鼓足最大的勇气憋红了脸,其难堪,其尴尬,形同要饭。
正当我低三下四艰难度日,又收到一封加急电报,当时没有电话,拍电报三分钱一颗字,这次倒不惜血本,电报上增加几颗字:速归,否则停止粮工供。
过来数月如期如数寄工资寄粮票,现在一反常态翻脸不认人了,好像我是在台湾在香港当特务,下了最后通牒。实则早就停止了粮工供,逼得我脱下了唯一能脱下的一件金鸡呢外套去寄卖。那可是母亲特意给我的。人家才不管呢,寄卖行老板随便给个价我也认了,手里的几张票子我得数着花,一日三餐改两餐,戒荤戒素光喝汤,也坚持不了几天,接下来该流落街头了。
这天我真的走向街头,不是流浪,而是辞行。我找到展览馆负责人,文化厅厅长,我的顶头上司。他当然不认得我。我也没必要诉说衷肠。我只说我得回去,顺便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大话套话。
多大的事!不就回到落后闭塞的大山区嘛!好种子到处发芽,好苗子石头缝里也成材,正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是我没旅费。我拍电报回去,几天杳无音信,幸亏天无绝人之路,展览馆李会计与我有一面之交,我向他借了十二元买车票的钱。长途汽车,两天到达,中途需停歇一晚。下了车,几十位旅客纷纷走进饭馆,一天又累又饿,正是晚餐时候。饭馆里陈设着几张大餐桌外加长凳,倒也素净。进来吃饭的也无须认不认识,八人一桌,坐毕自有服务人员将饭菜一一端上桌来。
就剩下我。我没处坐。我不能坐。我真笨!无出息!咋就不跟李会计多借两块钱?悔之也晚,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入席。
吃饭的多,端盘子的却只有一个,还是个女的。但见她进进出出忙忙乎乎满头大汗险些撞在我身上。鬼使神差,头脑发热,我怎么忽然动了同情之心从而帮起忙来,不过此时多一个人端盘子,上饭上菜也加快了速度,众人皆大欢喜。
端来端去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我何不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妨多个心眼,等一会儿趁收拾碗筷时将人家的剩饭剩菜悄悄藏于隐蔽之处,不就解了囊中羞涩?天晓得我是谁。然而大大出乎我的意外,待到客人都已离开,她从厨房端了两份出来,极为亲切地喊我:辛苦小老弟,来来来,俺俩一块儿吃。
好一个古道热肠!我泪眼汪汪。她并未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氏,边吃饭边说她自己,去年也是乘车至此,身上没钱,留下来做了帮工。末了莞尔一笑:要不然你也别走?
唉!可怜天涯共沦落,相逢难得一片心。只可惜我非女儿之身,要不然得寸进尺还想一块儿睡呢!
今夜真没处睡。其实买一个床位也就几毛钱,可我身无分文呀!快想想,想想——,白天坐车,车窗老关不严,上下拉的玻璃窗老往下掉,这台老牛破车停靠的中途小站恰恰没遮没拦,对了,就它了!黑咕隆咚的拉下车窗毫不费力一下子钻了进去,真有点儿像做贼。
2005.1
专利与讲座
没日没夜操练了半辈子人生,到头来就数写字算得上一得之功,虽说吹打弹唱描龙画凤无不略知一二,但在我们这个太小太小可谓袖珍型县城并无多大用场,也几乎无人赏识。
字却不然,立碑的,做招牌的,打广告的,开大会拉横幅做标语的等等,都想弄得漂亮些,故而求我的人还真不少,字写好后,有礼数的丢两包烟说一声“谢谢”,不通情达理的拿起字就走,儿子大为不悦,说:“二回别跟他们写了。”或者:“你跟他们乱闹几下得了。”
——我是“乱闹”的那种人吗?
当时没有电脑,也不知道电脑打字,我就成了写字机器,那年,县里举办全国青少年举重运动会,这可不得了,会场用字,满街横幅直幅乃至两个火车站的欢迎词约几百字,都出自本人之手。有一夜电灯灭了,硬是在地上点了一圈的蜡烛并且一直写到天明。
皆因为,我写的是新宋,规范性极强,十分的正统,横轻直重,横要绝对水平,直要绝对垂直,点撇钩捺都有一定讲究,不容你随心所欲,早年我在省城跟着几位专家学着用三角尺画字,画来画去便觉矫揉造作,不如干脆一笔呵成,以保持每一个字的气质神韵。有时旁边看的人以为这有何难,也想试试,可是提笔写来,方知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寒,就感叹起来:
“看者容易做者难。”
“可以申请专利。”
于是,口口声声要跟我学的也真不少,他们的兴趣往往随着我手中的一支排笔的圆熟运转而逐渐浓厚,而我自当毫不保留一一道破:左轻右重,上紧下松,口字缩小,国字挤拢,工字升底,头上略空,大处着眼,形在心中,字典为本,无师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