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后的上海注定是一个平静不下来的地方。刺丁一案之后不久,仿佛要为汪伪政权的开场敲响锣声,公共租界静安寺一带发生一起闹市枪战,据说与七十六号警卫大队长吴四宝有关。
七十六号打从一开始就是失意政客、无节败类、流氓恶棍的聚集地,李士群的一番话就代表了他们的典型心态:“可以在河边摸大鱼,何必在河中心捉小鱼呢?我们都是没有根基的人,到重庆是同别人竞争不过的,那边很多有资历的人已经挤满了,这边随我高兴爬多高就爬多高。在重庆最多赚几百块钱一个月,你知道我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吗?蒋介石依靠英美,我李士群什么都没有,就依靠日本人。你说我是汉奸也好,流氓也好,现在我有的是力量,你有什么呢?过去我们大将‘爱国’要‘革命’,还要革世界的命呢,这不是笑话奇谈吗?不要以为潘三省、吴四宝他们是流氓,他们比你聪明得多。”
在李的头脑中,政治上的一些口号不过是骗骗人的,人生短短几十年,个人的荣华富贵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一切离不开钱,钱又离不开“力量”。这就是他的逻辑,也是他的目的和信仰。李士群参对手下人说过:“钱最可恶也最可爱,没有钱就活不了,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过去为了营救谢云巢,一件皮袍子想当十五元,跑进跑出,跑了多少当铺,说了多少好话,结果还是当了十二元。现在我开口借两百万,就没有人敢少我半只角子,我叫他们从极司菲尔路口爬到七十六号,没有一个人敢站立起来走。这就是力量。”
吴四宝就是他这套哲学的忠实实践者,因为有李士群作后盾,他在上海几乎是横行霸道肆无忌惮。成了上海滩盛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其声名几在丁、李之上。据说,小孩在母亲怀里啼哭,只要母亲说一声“吴四宝来了”,小孩立即止住啼哭,七十六号也因为吴四宝的存在平添了好几倍的恶名。
扬子舞厅此时有位叫马三媛的红舞女,不仅长相漂亮、气质高雅,而且还善解人意、乖巧聪明,在当时的交际圈中堪称翘楚。据说不少大人物都捧过她,大有引凤入巢之意,但她对此全不理睬。吴四宝偏不信这个邪,花了大把大把的钱,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认为只要舍得花钞票就没有拿不下的女人。不料此女对他素来鄙视,连见都不肯见他。吴四宝一怒之下,充分发挥出流氓本色,竟然找几个人将她绑了回去。到了七十六号后吴四宝又拿出了老把戏,亲自出面审讯,让马三媛回答她跟中统有什么关系。马三媛本是一介舞女,对政治一窍不通,中统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答不上来,一天到晚只是哭。后来李士群得知此事,派马啸天来审问,一问便知是怎么回事,随即向李士群报告原委,李士群便令吴四宝将此人放回去,而马三媛却不知此事。吴四宝跑来告诉她,说自己已向上面求情,可以让她离开,但要住在规定的地方,不得自由外出。马三媛在这里天天听到别人受刑的惨号声,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只要能离开七十六号,什么都可以答应。吴四宝便在极司菲尔路55号租了两间房子,然后将马三媛安顿在这里,找个机会强行霸占了。
不料吴四宝妻子余爱珍很快得知此事,吴四宝毕竟不好惹,便将怒气都发泄在无辜的马三媛身上,带上一帮人来到吴四宝的香巢,二话不说亲自上阵大打出手,打完之后便将马三媛赶走了。闹了一番,余爱珍自己头发也弄乱了,又带上人浩浩荡荡去附近百乐门理发厅做头发。做完出来,正遇到一名静安寺捕房的白俄巡捕搜查,余爱珍不仅不配合搜查,反倒挑衅地告诉他:“我们车里有枪!”白俄巡捕一听有枪,也拔出枪来,不知谁先开了枪,双方打了起来。两边都没人受伤,倒是附近一名摊贩被流弹殃及,当场死去。巡捕人数占优势,余爱珍一行人不敢停留,开车离去。
余爱珍等败退回来,与吴四宝又大吵一顿。吴四宝马上打电话质问静安寺捕房的刘长庚和陆根生,这两人平时都是从吴四宝手里拿“开销”的,按理说对七十六号负有保护之责,两人表示不知情。吴四宝一气之下又派门徒张国震带一批人去包围静安寺捕房,不料人去得太少,反被抓进去两个。此时捕房方面对吴四宝也颇有顾忌,认为他敢如此嚣张背后肯定有日本人的阴谋,很快又把抓进去的两个人放了出来。这两个人料到自己一方占了上风,赖在巡捕房不肯走,巡捕房便请来曾在公共租界做过特别巡捕,现任七十六号第四处处长的潘达出来调解。七十六号所在的极司菲尔路属于越界筑路,路上的治安归巡捕房管,下了路就归中国管。后来双方商定:今后静安寺捕房的警备车与警务人员,只能在七十六号门口经过,但不得停留或来回巡视,骑马的印警也不能通过。潘达去巡捕房把两人领出来,此事才算平息。
几天后,捕房方面由刘长庚和陆根生出面,打算在大来饭店宴请吴四宝,当面向他道歉。不料吴四宝却端足了架子,不肯赏光,仅派张国震、顾宝林去敷衍了一下。巡捕房对七十六号的让步,本来是服从于其本国在远东采取的收缩退让政策,所忌惮的是七十六号背后的日本人,对吴四宝根本没当回事。事后不久,吴四宝挟胜利者的余威打电话给刘、陆二人,让他们转告外国人,将租界出入口的铁丝网去掉。吴四宝这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要说他,就是日本华中派遣军司令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租界方面对此当然是置之不理。倒是刘、陆二人在中间受尽了夹板气,吴四宝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认为公共租界没有听自己的命令是刘、陆二人在捣鬼,下决心要将他俩除掉。没隔多久,刘长庚在湖北路尚洁庐澡堂洗完澡出来后,被人打死在弄堂里。几天后,陆根生在静安寺电车停车站被人枪杀。
此时汪伪各路大小头目已齐集南京,预备召开伪“中央政治会议”,筹备“还都”事宜,南京暂时取代上海成为政治旋涡的中心,刺汪的任务自然又转移到南京区,上海区得以喘了一口气。重庆发来的电报比前一段时间减少了许多,赵汉业也渐渐熟悉了工作,蒋安华将二十名队员划给他专管,只要每隔几天去看看他们就行了,为了工作方便,在住处又花钱装了一部电话分机。闲下来赵汉业还是常去张一恒处坐一会儿,月旦上海各色人物,不免要谈及谈到吴四宝这件事,张一恒道:“这种人知道自己跳的是火炕,有了今天没明天,所以干脆及时享乐,不必考虑那么多,这样的人最疯狂也最可怕。”
赵汉业道:“未必,他这样的人哪里会考虑那么多。投敌落水的人也有不少,有几个像他这样的?这就是流氓本性!其他人虽然当了汉奸,还要顾及身份脸面,说不定哪天局势扭转了,他们还要一头扎回政府的怀抱。”
张一恒冷笑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这种人不清算,以后再有外敌入侵还有谁肯抵抗?尤其那个林之江,不杀他哪还有天理?”
赵汉业道:“我只是说他们会这么想而已。”
张一恒道:“别说这个了,大光明电影院要放《乱世佳人》了,一块去看看吧。”
赵汉业道:“什么佳人不佳人的,有什么看头。”
张一恒道:“据说是傅东华翻译的那个《飘》改编的。”
赵汉业道:“那是给女人看的,不去!再说大光明都是情侣一起去看的,我们两个大男人去干什么。”
张一恒兴趣盎然:“走吧,走吧。我请客!”说着死拉活拽地把赵汉业拖出门去。
电影长达四小时,退场出来天色已晚。
有人在后面往肩膀上一拍,赵汉业回过头来,见背后站着一人,胳膊上挎着个漂亮女孩,看起来非常面熟,却一时叫不上来名字。
这人见他一脸茫然,笑道:“想不起来了?我是仲为四啊,民国二十六年一起在南市打过仗的,后来撤退到浦东,遇到乱兵被冲散了。”
赵汉业恍然大悟:“哎呀,是你!你也在上海?现在怎么样?”原来这个仲为四正是南市作战后最后剩下的六个队员之一,听说以前是杜月笙先生的门徒,是五支队中为数不多的帮会出身的队员。
仲为四看了看旁边的张一恒,赵汉业道:“没事,自己人。”
仲为四小声说道:“我跟重庆方面还保持联系,现在在军统局上海区行动二队工作,这是我女友陈萍。”
赵汉业冲她点了点头,问道:“你们队长是谁?”
仲为四答道:“赵圣。”
看来没什么问题,而且此人跟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相互还是可以信任的,赵汉业便对他道:“我们两个也在上海区,都在三队。”
仲为四更加高兴:“那我们又在一块共事了,那天被乱兵冲散之后你去哪了?其他人怎么样?”
赵汉业道:“说来话长,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吧。”
四人在附近找了一家很小的咖啡馆坐下,赵汉业将别后经历叙述了一遍,仲为四道:“没想到你又去了那么多地方,还经历了那么多曲折。我倒是很简单,那天走散后我就自己回了上海,隔了很久才有人找我,说杜老板让我们在上海帮着戴局长做事,不仅仅是帮助朋友也是报效国家。我当然没什么意见,就接着继续干了。”
赵汉业问道:“我也听说过你们的情况,都讲你们社会关系非常广,很有活动能力,最近有什么行动吗?”
仲为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赵汉业道:“七十六号机要室副主任钱人龙。”
赵汉业问道:“这个人听说过,比吴四宝也好不了哪去,能把他除掉真是大快人心。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仲为四道:“已找到其活动规律,近期就要采取行动。”
钱人龙以前在法租界里也是一号人物,当年所创下的名声不亚于现在的吴四宝,后因满脸大麻子得了个“钱麻子”的外号。钱的父亲是法商电车公司的司机,钱的姑母外号“卢家湾小娘娘”,在法租界白相人地界非常吃得开,最后嫁给总捕房的法籍捕头RAUSSE。钱人龙凭着这些关系进了巡捕房,开始是做翻译,后来觉得背景还不够硬,便又去拜了杜月笙做先生,算是黑白两道通吃了。不久之后被法捕房升做强盗班督察长,他就开始忘乎所以起来,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后来不知捅了什么娄子,连他法国姑父都保不了他,被赶出法捕房。此时上海已经沦陷,钱人龙便托人与李士群搭上线,希望在他这里找个出路。七十六号此时也是刚成立不久,人才匮乏,可以说是求“贤”若渴。李士群大喜过望,任命他为第四处副处长。七十六号第四处的工作对象主要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第一、二、三处工作对象分为是中统、军统、共产党),处长潘达和手下的戴昌龄、宋源、孙绍北等人原本都是英租界(即公共租界)的特别巡捕,对法租界方面的工作还缺乏得力人手,钱人龙来了之后正好填补上这个空白。李士群让他专门负责与法租界的联络,刺探法租界里中统、军统及共产党活动的情况,因此七十六号在法租界搞的几次暗杀全跟钱人龙有关。
杜月笙曾托人向这位昔日徒弟传话,劝他不要跟李士群走得太近,更不要跟戴笠的人过不去。钱人龙不以为然,说杜老板都跑到香港了还想管上海的事,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跟日本人对着干的都死脱哉,大家都要继续在上海混饭吃的,你杜老板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言下之意是你杜月笙人躲在香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可以不买你的账。杜月笙听到这话后自然非常生气,管家万墨林道:“他以为杜先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种人不除掉,以后杜先生在上海还有什么威信?”
静安寺路444号的仙乐斯舞宫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才建的新式舞厅,完全按照美国纽约“仙乐斯舞宫”的图纸建造,设备先进,富丽堂皇,号称远东第一。整个舞厅无窗,冬夏两季分别有冷气暖气,舞池宽敞,下面采用弹簧地板,跳舞时脚踩在上面弹性十足。据说这个舞厅最早是英国富商沙逊的私人俱乐部,不对外营业,二十六年租给华人后才对外开放。沪战爆发后,沙逊洋行出售在沪全部产业,仙乐斯舞宫为大庆公司所购。尽管上海迭遭战火洗礼,但各大舞厅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缺少舞客。尤其是现在,战火硝烟已经远去,是输是赢,成人成鬼似乎已成定局,人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一部黑色汽车开到门口停下,两名西装客跳下车,边交谈边走进舞厅,其中一位麻脸者对另一人说道:“怎么样?潘处长?好地方吧?”
潘处长笑道:“嗬!是个好地方!钱老弟在玩的方面可真有一套。”
麻脸者道:“人生在世就那么回事,我们拼死拼活地挣钱,不就是为了过得潇洒点吗?千万不要当守财奴。说句难听话,今天不玩明天还不知道……”
潘处长哈哈大笑。
麻脸者又道:“这里的舞女在上海算是一流的,有的还可以带出去。今天开销都算我的,只是嫂子那边不会有什么麻烦吧?哈哈!”
潘处长冷笑一声:“她自己还靠我养活呢,知道了又怎么样,还怕她?”
麻脸者一挑大拇指:“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两小时后,两人各带着一个舞女走了出来。麻脸者跳得满头大汗,将西服脱下来搭在胳膊上,用另一只手把领带松了松。潘处长出来后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一边跟麻脸者说着话,一边在舞女身上使劲地掏来摸去。
那名舞女撅起嘴巴嗔道:“潘先生可是堂堂处长,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样子,不怕别人笑话啊?”
潘处长满嘴酒气,涎着脸说道:“无论当什么官他也是男人,看到你这样的女人都得这样。”
麻脸者看得哈哈大笑:“一看你就是被家里的黄脸婆管得太严了,见到外面的姑娘馋成这样。”他身边的舞女也捂着嘴偷偷直乐。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后面一路小跑跟了上来。
两名舞女见到他连忙打招呼:“盛大班!”
“盛大班好!”
盛大班也不理她们,从怀中掏出一枝手枪,推开舞女,朝麻脸者“砰砰砰”连开三枪。麻脸者栽倒在台阶上,血马上流了一地。
在场的人全吓坏了,一名舞女捂着耳朵大声尖叫,另外一个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潘处长酒也被吓醒,用力甩开舞女,掉头向舞厅大门拼命跑去。盛大班提枪就追,潘处长已跑进舞厅,里面有几个人闻声冲了出来。见事已不可为,盛大班提枪遁去。
次日,报上登出消息:前法捕房督察长钱人龙昨晚八点半被人枪杀于仙乐斯舞厅门口,前公共租界特别巡捕潘达同遭伏击,侥幸得脱。枪手系该在舞厅工作之舞女大班,当晚即逃逸无踪。陈恭澍同时也接到行动二队的报告:二十九年二月二十六日,由上海区第二大队第二分队陈默等,在静安寺路仙乐舞厅内,当场制裁了伪“特工总部”机要室副主任钱人龙一名。
1940年3月30日,汪记伪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在南京正式成立。国民政府的旧址在沦陷后全被日军捣毁,伪政府的成立典礼只好在原考试院举行。早晨大礼堂里挤满了人,武官一身军装,文官着蓝袍黑褂。大家都板着脸,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显得很压抑,偶尔还传来低声的叹息声甚至哭泣声。汪精卫身穿一套黑色晨礼服,挤开人群站到台上,发表了他一生中最为失败的一次演讲,大意为:
(1)大亚洲主义是中山先生北上过日时所提出的最后主张;
(2)历史上决无百年不和之战;
(3) 收拾山河,拯救苍生。
演讲完毕典礼便告结束,全体人员到礼堂门口合影。直到典礼结束也没有一名外国使节到场祝贺,连日本常驻大使都没出现,日本驻华最高司令西尾寿造也是第二天在汪精卫一再要求下才勉强来了一趟。
当日,重庆国民政府公布了一百多人的通缉名单,自汪精卫起直到汪政权各院各部正副长官,无一遗漏。
次日,各家各户在警察的引导下都挂起了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市民们看到国旗又飘扬在南京街头,心里确实有几分高兴,但一看到国旗上方的黄三角心头又是一阵酸楚。伪政府的门口挤满了日本兵,伪官员来上班都不敢进去。一问才知他们是来排队撕旗的,说自己从小就被教育来中国消灭这面旗帜,几年来很多战友就在这面旗帜前倒下,现在它突然在面前升起,感情上实在接受不了。后来汪精卫找来影佐帧昭,费尽了口舌才把这群日本兵劝回营地。一连好几天,南京市区接连发生日本兵枪击国旗事件。原来很多市民偷偷把那个黄三角取下来扔掉,被经过的日本兵看到,便举起枪将国旗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