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华已颇感疲惫了,顾不上脱衣,只脱下脚上的一双解放鞋,便一把掀开被褥。就这么躺倒在床上,眨日艮的工夫,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于睡梦中忽然听见隔壁传出婷婷的一声尖叫,夏华一觉惊醒,于慌乱中一把操起床头的手电简拧亮,一步跃下床,趿上两只鞋,跑步出门。穿过堂屋,猛地推开婷婷的卧室门冲进屋内便大声唤道:
“怎么啦?婷婷,怎么啦?”
床上的婷婷没有应答。夏华用电筒一照,只见婷婷脸色通红,嘴里嚅嚅着,不知喃喃地在胡说些什么,两只手只管乱扯乱挠被褥,像是要抓什么似的。夏华吓得赶紧将她从床上扶起,躺着倚靠在自己胸前,呀!婷婷的身子通体的滚烫。夏华不禁更加大吃一惊:怎么了得!
此刻,夏华哪还顾得许多的男女之间的讳忌,搂住她,捏紧她的两只拼命乱抓乱找的小手,一个劲地呼唤:
“婷婷,婷婷,你醒醒,你醒醒……”
然而此刻的婷婷,昏昏沉沉,任凭夏华千呼万唤,竟不知晓。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只见她牙关紧咬。眼儿紧闭,一夜之间,人模样憔悴得全变了形!
夏华还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这下瞧着如此昏昏沉沉偎在自己怀抱里的婷婷,喉咙里好不烟呛般的焦急,抬头望望窗外的月亮,月已西坠,可知此时已在了下半夜的时辰,深山老林的。身边又没个帮手,怎么办?此刻,夏华真正地体味到了一种莫大的孤苦无助感,心酸得难受。
看婷婷这样子,病势显然是很重的。夏华立马想到: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赶紧送下山去公社卫生院治!想到了这点,他便小心翼翼地放落婷婷的身子在床上,然后急匆匆飞跑进自己卧室,从衣箱里拿出仅存的二十五元票子揣在身上。刚要转身而出。忽又想到,此时林子中冷飕飕的,婷婷正发着高烧,可不能再让她路上着凉伤风了。于是他又连忙从衣箱里拿出母亲留给他的那件玫瑰红毛线衣带上。回到婷婷房间,从床上扶起她,将毛线衣披在她肩背上,让她俯伏在自己背上,背上她就走。
一路上,山深林密,月光朦胧。有些路段,稠密的树木连天都遮掩的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还有不时偶尔从深林中传来一两声虎啸狼嗥或者呜呜咽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凄惨惨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对此,夏华倒是不怕。而此时最感到难的却是这一路崎岖的山路,黑灯瞎火的,要爬山越岭,还要跨涧涉水。虽然脖子上吊着只手电筒,然而,夜间的深林里雾瘴迷蒙,黑黢黢的一片。一束电筒亮光,竟也透不过这厚实的雾瘴,照亮不了多大多远的一块。背上的婷婷昏沉沉的毫无知觉,她的手不能自己扳住夏华的肩头,浑身松软得如同一团面团,压在夏华的肩背上。夏华直感到十分的沉,堪难承受!一路上,他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好几次几乎摔倒,好在他有一身好勇气好稳劲,在忽闪着就要摔倒的那瞬间,竟突地爆发出一股蛮力,出奇地稳住了脚跟。他生怕跌坏了背上的婷婷。婷婷一身滚烫,伏在他背上,背上如驮着盆炙热的炭火,直贴着在烧烤。他觉得火直烧穿胸膛,真担心自己的胸膛会被烧得突然间爆裂。一股堪难镇住的焦炭儿味烟火般地直要冲腾出喉头,喉咙里呛得难受极了!他只好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强迫自己硬挺着。愈是这样,他愈是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直累得汗流浃背,眼冒金花,有好几次他真想放落婷婷,歇一会儿再走,那怕只是半分钟也好。可是他一听到背上的婷婷那短而急促的喘气声,心里就又是一阵发急,唯恐延误了救治时间。同时还担心自己一旦坐下来喘息,就会再没有气力站起来。
近三十里的深山老林中的夜路,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头。到了九峰圩上,晨曦初露,圩场上街巷还是一片冷清宁静,好在婷婷这一路的几个钟头,风披露染的,情势还算稳定。
到了九峰圩上,夏华仍是顾不得喘息,背着婷婷穿过街巷,一路小跑,直奔公社卫生院。至卫生院时,时辰尚早,大门都还未曾打开。夏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掌带拳,“怦怦咚咚”,凶猛地拍打锤击着门页。好一阵子,才听到里面响起一串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睡眼惺松的面孔。这人一边推开大门,一边在嘴里不停地喃咕着什么,那样子像是一万个不乐意。夏华可不管这些,没待大门大开,便背着婷婷三步并作两步地闯了进去。
好在医生们也算好,一听说有个急诊病人,也便一个个地赶了来。经过诊断,婷婷这是重感冒。或许是因为体质太弱,这几天又忧伤过度,所以这病一上身,就来得不轻。打了几针小针,又输了液,慢慢地便见高烧退了下来。呼吸也没有来路上那样的短促了。气色也见得平和多了,但是医生说她的体质太虚弱,要想很快地恢复,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的院。夏华满心地希望婷婷早些康复,所以他完全同意医生的意见。可一核算,光是医药费用就要二、三十元,还有吃饭问题。自己身上仅有二十五元。刚才急诊已用掉了将近十元,现在就只有十五元多一点点了。怎么办?
夏华一时犯难了。
他呆呆地坐在婷婷的病床边,瞧着沉睡的婷婷,心里好不焦虑。此时的婷婷虽然还是一副病容,但气色明显的安详平和了,睡得很沉,似乎已进入甜甜的梦乡。这么多天来,夏华今天还是第一次能够这样仔细地盯着端详她。多么可怜的令人心疼的一个女孩哟!记得那会儿在列车上相遇时,那是一个多么红扑扑,多么柔嫩姣好的脸蛋,如今直叫这一场大病摧残得花容憔悴,娇喘微微,宛如那遭雨淋遇霜打的带露芙蓉,红颜褪尽!
夏华就这么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瞧着瞧着。不知不觉地心儿突然急促地怦怦跳起来,随之脸上也感觉到一阵阵的热辣辣。他竟很有些自觉不好意思起来。是的。有生以来,他还从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认真瞧过一个女孩子,更是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孩子动过一腔真情。他自己也奇怪了:这是怎的啦?现在居然会对才相处没多日的婷婷产生了一腔出自内心深处的那种怜香惜玉之情过去,同伴们常视他为一个怪异的、不可理喻的人,曾经有人竟当着他的面说他是冷血动物。就因为他似乎对谁都是冷峻孤傲,寡言无情。同伴们,真正就只有建平视他为知已。才真正了解他,知他正直善良,且极重情义,只不过他不是那种夸夸其谈、喜形于色之流罢了。殊不知,这正是建平之所以能放心地把妹妹托附给他照顾的原因。
现在面对着病_中憔悴的婷婷,为没有足够的钱来给她治病而发愁。此地人地生疏,告借无门,医院方面又不好赊欠,就算有求借或赊欠的地方。可是夏华生性不肯在人前低头,看人家那不情愿,不轻松的脸色。由此,他又怎会去寻人家讨个方便呢?
“喂,小伙子,你还愣在这做么个?快去缴费办住院手续呀!”
医生三番两次地催他缴费。他心里更加急了,搓着双手站在婷婷病床边,望着婷婷不知究竟如何办才好。忽然,他一眼瞧见了婷婷枕边的那件昨夜给她披来的毛线衣。看到了这件玫瑰红的毛线衣,他自然又想起可怜的母亲来。他不能忘记,在母亲的病榻前,他曾向母亲的遗体发过誓,要用自己的一生一世守护好它!这件毛线衣质料极好,别看它旧了。照当今市面上的价格,至少还要得二、三十元!可是,他能够拿它去卖掉换钱来缴婷婷的住院治疗费吗?不能!绝对不能!他宁可卖掉他自己,也不能卖掉这件毛线衣。他不住地搓着双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焦急地望着昏沉沉地睡着的婷婷,一阵阵地难过。他一遍又一遍地想:不卖掉这件毛线衣。哪来的一笔钱给婷婷住院呀?这件毛线衣拿到市面上如果能够卖掉,婷婷的住院费用即可解决,而自己这一百多斤的肉砣砣,即使能出卖,却会有谁愿意出笔钱给买了去?
想来思去。最后横下一条心来:卖掉这件毛线衣!决心一下,他一咬牙,从婷婷枕边抓起毛线衣,“噔噔噔”地转身快步跑出卫生院,去到圩场上。在圩场上,跟不少人好说歹说地讨价还价了好一阵,最后以二十元的价钱卖掉了。捏着这二十元加上自己原有的十几元,在卫生院缴了婷婷的住院医疗费。所剩无几了,刚好凑合着能吃几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