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社卫生院住了两天院,婷婷的病终于基本痊愈了。可是,经过这一场病变之后,婷婷明显地瘦了许多。夏华看在眼里,心里很难过,可是自己身上却又没了钱给她买营养品滋补。从公社卫生院回山后,夏华每次进林子巡山,便都要打一两只竹鸡和山鹬什么的小野物回来,给婷婷聊作补品补养身子。这一天下午,他从山林间逮了一只花面狸儿回来。那狸儿足有五、六斤重,一身褐色的皮毛,出脱得油光滑亮,肥嫩嫩的,小巧玲珑的、尖尖的面孔上,一溜儿雪白的茸毛把个面孔划分为对称的两半边。两只圆圆的眼珠子溜溜地转着,惊魂末定地蜷着身子,趴在地上直瞅着它面前的婷婷。那样儿十分的可怜。然而可怜的神情中却仍不失一副机灵像,叫人看了,心里真不忍伤害它。
婷婷瞧着瞧着,便要夏华将它放归山林去。夏华一听,哪能依从。
“嗨,我好容易才逮到它,岂能又放脱它!”
“你看它,多可怜呀,惊吓得一身都还在发抖呢?”婷婷说。
“你别傻了,石三爷说过,这花面狸儿炖了吃。大补元气,你大病初愈,正需要补着呢!”
“不,我不要吃它。你还是放了它吧,算我求你了,好吗?”婷婷几乎是哀求了。
可是任凭婷婷再怎么替这只花面狸求情。夏华就是不依。他推开婷婷,从地上一把拎起狸儿,就是一刀,宰了!
不料,这个晚饭时,婷婷第一次使起性子来了。任凭夏华如何好说歹说,她的筷子就是不沾那一钵鲜嫩嫩的花面狸肉。夏华想不到自己一腔好心为她,却落得个如此回报,直气得要命,好恼好恼。
这一顿晚饭上,两个人都赌起了气来。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夏华吃了碗饭,索性不吃了,气冲冲跑进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蒙起头睡觉。
一夜过去,第二天早起,婷婷开始为自己昨晚使性子跟夏华斗气后悔,想到自己不应该。于是她早早起床,便将昨晚的剩菜剩饭重新热好,等夏华起床来吃。夏华呢。仍旧窝着一肚子火,对婷婷的热情举动视而不见。婷婷笑盈盈走向前唤他。他不应,端了热水给他,他不接,宁可自己另舀一盆去洗,闷着气独个儿洗漱完毕,又自顾自地扒了两碗饭,然后扛起他那杆鸟铳,佩上匕首,唤过养着的两条猎狗,“笃笃笃”头也不回地上山钻进了林子。
婷婷何曾受到过这般冷遇,好不委屈!
中午时候,照例夏华到山林间转过一遭后,该回家吃饭的。可是,中午他没回;下午又过完了仍不见归影。眼看着日头就要落下了西面的山头。远山深处,又渐渐地生出团团的雾瘴,沿着山际,慢慢地腾升,弥漫开来。就是眼前的林子,也开始灰暗起来。还有寒鸦声声,预告着夜色的降临。婷婷倚着堂屋的大门边站着,眼巴巴地眺望着夏华归来要走的那条路。焦急地盼着他回来,等着等着,她委屈得要哭了。
这当儿,她不由得思起蓉姑来。不知怎的。这两日里。蓉姑没过桠湾窝这边来。她想要是蓉姑昨天在这里的话,她与夏华就不至于斗气了。说不定加上蓉姑一两句话帮她的腔,夏华就会放掉那只花面狸的。可是,该死的蓉姑偏偏昨天就没有来,一会儿她又想,如果蓉姑能在今天甚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那也该多好呀!至少这一肚子的委屈能找到个人诉说了,更不用说还可以结伴去山林中找回夏华了。
正当婷婷一筹莫展,无限伤思的这当儿,忽听得那西山坡上的林间小路上,老远的传来一声“华一哥”的叫唤声。婷婷一听,大喜过望:嗨!蓉姑来了!她连忙一把拭掉就要滑落的两串儿泪珠,拔腿就迎着蓉姑的叫唤声跑去。且一边跑一边也大声嚷起来:
“蓉姑,蓉姑!”
两人于西面那半山坡上相遇了。婷婷一把抓住蓉姑的手,迫不及待地问:
“你怎么这时才过来呀?我盼你快要盼疯了呀!”
“昨日里跟爷爷到林子里转悠了一程,今日哪里也没去,帮爷爷洗了几件衣服,再到菜地里扯了点草,闷得慌了,这才想起来桠湾窝找你和华哥玩。”蓉姑也拖着婷婷的一支手。相拥着一边下坡,一边偏过头问:“哟,华哥呢?怎不见他应我?”
一提到夏华,婷婷又心酸起来,眼眶里又将要溢出眼泪来。她低下头,心绪黯然神伤地说:
“他还在林子里没回来,从早上到如今。”
“那不饿死他呀!”蓉姑一听,担心地说,同时偏过脸瞧着婷婷,这一瞧,竟瞧见了婷婷眼里莹莹的泪花,急忙驻足问:
“你,你怎的哭了?跟华哥吵嘴了?”
“是咧。”婷婷也随着蓉姑煞住了脚步,可怜兮兮地瞧着蓉姑一张惊诧的脸,细细地说:“昨晚为了一只花面狸儿……”
婷婷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情形详细地向蓉姑说过,哪想,蓉姑不听不打紧,一听完,竟“咯咯咯”前俯后仰的笑起来。笑过之后,点着婷婷的头,骂起婷婷来了:
“好你个蠢宝货,我还当是么个大不了的事呢!夏华全是为了你好,你却把人家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亏你还说好委屈呢!是我呀,嘿,不用他叫我吃。我也要全吃了去。你可不知道,华哥就是这么个人,别看平日里是一脸的不冷不热,其实心眼里是最好的呢!你若高高兴兴地吃了,他会比你更高兴呢!”
“我怎不知呀!所以我今早就后悔了。想跟他认个错,可他”,说到这里,婷婷又想要哭了。“他却硬是不理我,还要一直跟我赌气。中饭不吃,现在还不回来……”
“没么个大事的,”蓉姑一把打断她的话说:“全包在了我身上,包管叫你出气,又叫华哥一肚子气也烟消云散的。”说罢,又一把拽起婷婷的手,“咯咯”地笑着说:“走。带我看看去,也让我尝尝狸子肉啰?”
这还真搭帮蓉姑的到来,心情郁结了一天的婷婷终于重新宽舒了起来,两个人又说又笑地傍着步下山坡,回到茅屋里。这时天已几乎全黑了下来,屋内更暗淡,婷婷先行进屋,划了根火柴,点亮了堂屋桌上的煤油灯。蓉姑跟着一进堂屋,便嚷着要婷婷快点端出狸子肉来,婷婷一边笑骂她,一边赶快着从灶屋里端了狸子肉来。因为煨在火屑上,所以这一端出来的放在堂屋里的桌面上,还直冒热气。顿刻间,一股甜滋滋、香喷喷的滋味扑鼻而来。
蓉姑看着这一钵子狸子肉,欢叫着手舞足蹈起来,馋猫似的直打了两个响鼻:
“嗨!蠢宝货呀蠢宝货,放着这样的好滋味不吃,却跟人家华哥斗气。好你个婷婷蠢宝货罗!”
蓉姑说着,喜得哪还管得它个三七二十一,连筷子都不要,一伸手就用三个指头从钵子里抓起一个狸子腿,“嘻嘻”地朝婷婷扮了个鬼脸,没命地大口大口啃起来。婷婷看着蓉姑这副馋猫似的怪模怪样,给逗得忍俊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直是屋外完全黑了的时候。夏华才回来。他一步跨进堂屋,便见蓉姑傍着婷婷坐在靠墙的桌边。两人正在嘀咕着什么话。看样子说得很投机。可一见他跨了进屋,两人的话便嘎然而止,同时蓉姑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立即绷起了脸,虎视眈眈地瞪起两眼看他,全无往日的亲热劲。夏华并没有在意,他一边把鸟铳和匕首等东西挂在墙旮旯时,一边打招呼说:
“哟,么个时候过来的?”
蓉姑见问,非但不理不睬他,反而将脸偏了开去。
“怎么啦?蓉姑。谁喂了火药信子给你吃,这么大架子和火气哪!”
“你才吃了火药信子呢!”蓉姑圆睁杏眼,凶狠地回敬了夏华一句。
夏华明白了,定是婷婷把昨天斗气的事儿说与蓉姑听了,这下蓉姑寻衅跟他将斗,替婷婷出怨气来了。在听过了蓉姑这充满火药味儿的尖辣话后,他索性不作声了,下意识地嫖了婷婷一眼。刚巧婷婷抬头来望了他一眼。四目相碰,两人都即而将目光闪开。但夏华也于这瞬间的目光相接。窥探出了婷婷的内心的那充满着无限懊悔和愧疚的心理活动来。夏华不好再说什么了,便任凭蓉姑含沙射影般的挖苦他,不吭不声,自己搬过另一条板凳,就在她俩的对面桌边也坐下来。
婷婷低垂着头。一副难为情的神样,不敢正眼瞧夏华,蓉姑则在聒噪着数落挖苦了夏华一通又一通之后,见夏华居然沉住气不吭声,索性一蹦而起,拽起夏华衣袖,叫道:
“呔,你的花面狸儿肉呢?还有不?婷婷蠢宝货不吃,你端出来全给我吃了去呀!我才没婷婷蠢宝呢!不吃白不吃。吃了神仙归天去!”
这下,婷婷一把伸手扯住蓉姑的衣袖,也站起身来,说:
“别胡闹了,原本是全怪我的。”接着,又说道:“蓉姑,你今晚来得正好,我们大家一起吃吧!”说完,便转身去了灶屋,重又把那一钵煨在火屑上的蓉姑其实已吃了一个腿儿的狸子肉端了出来,摆放在了桌上,再从餐厨里拿出筷子和饭碗,给夏华面前摆上一双,又给蓉姑面前摆上一双。自己再拿着一双,然后说道:
“吃吧,热乎乎的,大家一起吃。”
“行。我吃。”蓉姑说后,操着面前的筷子,从钵子里夹起一块送进嘴里,还故意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神气儿,朝对面坐的夏华挤挤眼说:
“嘿,真鲜,可惜昨晚我没赶上,要不然还要更鲜些!华哥,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真要全吃了去啰!”
蓉姑就是这么个姑娘。爽朗、热情、直率。自打那天进山相识,婷婷注意到。蓉姑对夏华非一般的亲热,在夏华面前无拘无束,真像一对亲兄妹般的,三天两头直往桠湾窝这边跑。每次来,都是人还未出林子露面。就是老远老远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叫着华哥跑来。这些天来,婷婷不自觉地受到蓉姑的感染,也一改叫“夏华”叫起“华哥“来了。那天就因了那场病,从九峰圩回山后,蓉姑狠狠地数落了夏华一番。他怨夏华当时不去樟木坑唤她一起去送婷婷,赌气说不理夏华了。夏华只好反复跟她解释,说那个晚上他一时慌了,唯恐绕道去了樟木坑唤她再返回会耽搁太多时间,所以才没去。婷婷也跟着夏华围着她身前身后说了好多好听的话,蓉姑这才算罢休。
今天这事儿,还真全靠了蓉姑的掺合,斗了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气的夏华和婷婷,总算冰融雪化,言归于好。这晚上,蓉姑和婷婷、夏华一起吃了这餐饭后,便没再回樟木坑,和婷婷同榻而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