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晚上起,又捱过了三四日,建平见婷婷的情绪似乎真有了些许安定,便跟夏华说。决定明天和嫒媛启程下山返城。
至次日,蓉姑也过来了,和夏华,还有婷婷一同把建平和嫒嫒送到九峰圩,看着他俩搭上汽车开走了。才又一同返回桠湾窝。然而,尽管婷婷是自己主动地决定留在这里的,但如今看着建平他们走了,撇下了她。心里还是悲伤不已。所以。从九峰圩返回桠湾窝时,竟哭了一路。夏华和蓉姑轮番地劝,也无济于事。回到桠湾窝,情绪又低落了,茶饭不思。第三日,便病倒了,卧床不起。夏华见了,十分着急。石三爷听到蓉姑说,便在上午时候,过到这边来,瞧了一阵婷婷的病情,弄了一些草药煎了一罐汤,让她喝下。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婷婷果见好了一点,坐起来吃了几口饭。
石三爷回了樟木坑。夏华便想进山去打个什么野物来给婷婷开胃口。顺便也去山林里巡查一遭——打从城里回山,这几天还一直没去巡山呢。
先前大家都在时,基本上进行了分工。男的轮流值班巡山,女的就在家做些煮饭菜之类的杂务。至于田里地里的农活,当然重活儿全是男孩子包干了,女孩子只帮做些轻活儿。生活形式是绝对的“共产主义”,有饭一起吃,有钱共着用,彼此不分家。要做的事本就不算多,所以闲日子特别多。没事时,大家就伙在一堆儿说笑打闹,玩些摔扑克牌。下棋和胡乱吹拉弹唱之类的娱乐来消遣,来打发日子。然而,虽说清闲,却没有谁再想拿起什么书本死啃。教科书枯燥无味,且早已读腻了。众多耐得看的文学书籍,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都被当作“封资修的毒草”查禁了。允许发行的书籍都几乎是些假大空的东西。纯粹是在图解政治,读它倒味口。有谁回一趟子城,带来几本,稍有兴趣的,大家抢着翻几遍,稀里糊涂地看一通。看完之后,信手就将它摔在旮旯里。再没谁去理会它。但是,那时的桠湾窝,尽管是个地处大山深处的幽僻山窝,由于汇集着十六个青春旺盛的火热般的青年男女,便也十分的热闹。
夏华在十六个同伴中,性格最特别。他不喜欢凑热闹,不爱多说话,总是一杆鸟铳扛在肩上。腰里别着一把匕首和一个装着铳硝的野牛角,天马行空般独来独往地在山林里转悠。不知怎的,在这群“知青”中,石三爷偏偏就忒喜爱他,手把手地教他放铳,教他布陷藏弩,把毕生积累起来的狩猎经验和本领都传授给了他。三年来,在石三爷的调教下,夏华练就了一身过硬的狩猎功夫,黑咕隆咚的夜里,听风声就能辨别是何种野兽出没。一抬手放铳就能弹不虚发,每天进山。回来时总要带回一两种野味。或许正是由于这点,看似他不合群,可是大家都喜欢他。不过,十六个同学中,要数建平和夏华最要好。
夏华虽然性情孤僻,不喜欢凑热闹,但到了这种大家走尽,仅剩下了他一个在这空蒙幽僻的大山里的时候,他的心也突然地感到了一种孤独和落寞,一种被抛弃的隔世之感。好在他生性刚毅坚强,有着极强的自制力——一种自我压抑情感不外露的能力。所以,在即将与建平和嫒嫒分别的那几日里,建平他们郁忧寡欢,哀声叹气的吃不下饭。而他,依然故我,不冷不热的。能够一餐三、四碗的猛吃。其实,谁能知道,他内心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难受。我们可以设想,原本就是平生遭际堪伤的他刚刚失去唯一的亲人——母亲,真正说,他还没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挣脱出来,而现在,建平和嫒媛又离了他下山回了城,他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留在了这深山老林里,日夜与野兽野物为邻为伍,这精神上的苦痛接踵而来,能说不比任何人要大吗?
如今,婷婷又突然病倒了,在夏华的心里,苦痛上又凭添了一份着急。他自己也说不清原由,不知怎的,还仅仅相处相识几天时间,便打心眼里喜欢了婷婷。他没有去认真地思考过,这喜欢是缘于一种彼此命运相似而产生的同病相怜,还是另一种什么潜意识的微澜在心中涌动。还有,这感觉似乎还不是近几日里偶然产生的,而在相遇于列车上的时候就有了。所以,那天林建平和嫒嫒走的时候,他心里实实在在还忐忑不安的真怕婷婷突然变卦,拼着要跟建平和媛嫒走呢!在这个散了伙,劳燕分飞,人去山空的节骨眼上,突然来了个婷婷陪伴他,能说不是上苍有眼,可怜见他,给他一颗孤独空寞的心一个非常大的安抚和慰籍么?
他满心地希望婷婷的这病只是一个小恙,会立刻好起来,更希望她从抑郁和哀惋中振作起来。
这下,他进入山林深处,便专挑那几处山鸡山鹬和竹鸡多的地方钻。他想的是鹿儿、野獾、松毛子之类的兽物,肉太肥太腻,且总有些腥臊气,女孩子一般厌恶。而山鸡、山鹬和竹鸡一类的禽物,肉既肥且又不腻,无论烧炒烹炖,味儿都鲜美不过,最适合女孩子口胃了。
天快黑的时分,夏华“趟趟趟”的兴冲冲回返了桠湾窝来。鸟铳上挑着的两只肥嫩嫩的竹鸡,直在肩背后晃荡着,手上还捧着一只鲜活的、毛色极柔美的画眉子。人还在屋外,脚还没跨门坎儿,就迫不及待地朝婷婷歇宿的那个厢房(这原是媛嫒的卧室,现在嫒嫒走了,便成婷婷的卧室了。建平没走时,便和夏华一起住在这间隔壁的另一间厢房,建平走了,夏华当然仍在这里。这两间屋,都要从堂屋里进,也即是说,这两间屋算是厢屋,外间便是堂屋。堂屋比较大些,在以前,这堂屋专作大家进餐和集体娱乐的场所,按现在的说法,这堂屋该叫做“小客厅”的吧。堂屋的另一边,也是两间厢屋,现在是空着的,闲放着一些家具和别的杂物,嚷起来:
“婷婷,看,我给你从林子里带了什么来!”
“呃,”婷婷躺在床上,听见屋外夏华的一声唤,忙应了一声,随即翻了个身,想爬起床来坐起,可是人还没坐稳妥,直感到头晕沉沉的,如同戴了个很重很重的铁罩子,悬不起来。同时腹中一阵翻腾,一股酸涩的液体似乎猛地涌上咽喉,要冲出来,眼前同时一阵昏花,支撑不住,不由自主地又躺倒下去。
这时,夏华已在外间堂屋里脱了上山的装束,挂好了鸟铳在墙旯旮里,捧着“啾啾”叫着的画眉子跨进婷婷的卧室。
“看,一只画眉子,多柔美的毛色!”
画眉子直在夏华手里叫着。
“哦……活的?”婷婷忙伸出十分乏力的双手来接。
“是咧,活嘣嘣的。这是我在一株柞树上逮到的。”夏华高兴地说,“你听。这叫声多脆!喜欢不?”
“喜欢。毛色还真柔润的。”婷婷接过来。轻抚着小家伙茸茸的身子。奇怪的是,这小家伙到了婷婷的掌心里,竟不叫不吵了。
婷婷挣扎着又想坐起来,不料,人还未坐稳,顿觉满肚子的翻江倒海。“哇——”的一声,一口辛酸腥臭的秽物从口中冲了出来夏华冷不防。给溅上了一裤腿的呕吐物。
“啊!你怎么啦,婷婷!”夏华这一下哪顾得上自己一身脏臭,慌忙一把抱住婷婷的双肩。可是触到婷婷的身子,不禁大吃一惊……身滚烫的!
“啊呀!你发高烧了。这怎么得了?”夏华顷刻间慌了神。
而婷婷大概是胃中的酸水秽物吐了出来,倒是顿觉胸腹间松活多了,只是头还感到挺沉。想悬起来。却直觉得颈脖子又酸又胀又疼,两只手抖抖瑟瑟的很乏力。她喘了好一阵气,挣扎着在夏华怀里坐了起来。屋里此时虽然已是黑灯瞎火的,视物不清,但她凭直觉知道自己吐得夏华一身邋遢了,心里直是过意不去,说着:
“唉……,看,把你一身都弄脏了,快去脱掉换下吧,赶明儿给我洗。”
夏华于黑暗中瞪了她一眼,说:“自己病成这副样子,还管我干么个?”
此刻。夏华见婷婷病势这么重,已是十分着急了,哪还有工夫来管自己一身怎么脏。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婷婷坐正了上半身,让她靠在床头边,然后自己立起身来,掏出裤兜里的一盒随身带着的火柴,挨着婷婷床边点燃了窗台上的煤油灯盏,用手捧着端过床边来。照着婷婷的脸,关切地问道:
“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了许多。就是头还很晕很沉。”婷婷答道。
“好,你且就这么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煎罐桂皮姜汤止止呕。”说完这一句,夏华就要出去。
婷婷忙伸手一把拉住他的一只衣袖,说:
“你还是先去换掉弄脏的衣裤吧,我没什么太要紧的。”
夏华回转身,黑着一张脸瞪了婷婷一眼,拨开婷婷拉着他衣袖的手,然后将煤油灯盏置于窗台上,不再说话,便出了房门。
夏华没有先去隔壁自己卧室换裤子,而是径直穿过堂屋,去到灶屋生火为婷婷煎起桂皮姜汤来。趁着姜汤尚未开滚的当儿,这才飞快地跑进自己卧室,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脏裤子,换上干净的穿上,再回到灶屋继续煎姜汤。
一会儿,姜汤煎好,他又拿薄扇扇了又扇,试着不烫口了,便端了送进婷婷卧室。就着床边扶着婷婷喝了下去。然后似乎仍不放心地从窗台上端过灯盏。照看了一下婷婷脸上的气色。见她此刻气色确是比刚才好多了,这才又起身去到灶屋,从灶膛里掏来半撮斗柴灰儿,掩了婷婷刚才呕吐在床前地上的那滩呕吐物,不言不语地打扫起来。婷婷看着夏华做这些,感到很愧疚,不觉又要涌出眼泪来。
“我,我真太给你添麻烦了……”
听婷婷这一说,夏华似乎又恼了,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婷婷见状,赶快把话打住,知他可能又要发怪脾气了。便不敢再说下去,夏华撮起脏灰,提出屋倒掉,然后又进来问道:
“怎么样?能挺得住吗?”
“不碍事的,躺一躺就好的。你也辛苦了,歇息一会儿吧。”婷婷说过这两句,忽然记起来那只画眉子。惊叫道:“哎呀,画眉子呢?”
婷婷这一惊叫,使夏华也想了起来。可是画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夏华忙说道:
“你躺着只管别动,待我来找找看。外面黑灯瞎火的,它总不至飞出去。”说完,便从窗台上又端过灯盏,在婷婷卧室细致地搜寻起来。
婷婷卧室里到处寻遍。却不见踪影。夏华又从自己房间床铺枕头下拿了电筒,在堂屋里也寻了一遍,还是不见。再转回婷婷卧室,仔细察看窗台和窗棂子。便见着了窗台上有像鸟儿扑腾的爪印,于是说:
“这小家伙倒是蛮机灵的。屋外黑灯瞎火的,看来它是从窗棂中飞出去了。”
“唉,多好的小鸟雀咧!”婷婷十分惋惜地说。“这都怪我……”
“怪你什么呀?不就是一只画眉子么?飞了就飞了呗。你喜欢,赶明儿进山,说不准我又能再给你逮一只来。”夏华说过这些,停了一下又说:
“我打了两只竹鸡,又肥又嫩,我这就去弄给你吃?”
“别费心了,我不想吃,提起吃东西,心里就作厌,你自个儿吃去吧——灶台上的锅里给你煨着饭菜哩。”
婷婷不想进食,夏华无可奈何,他只好独自去灶屋。反正就他一人吃,用不着端了来堂屋,便就着灶台旁边胡乱地喂了自己两碗饭。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饭——全没了吃过饭,收拾了锅台碗筷,夏华旋即又回到婷婷房间,就着灯光又瞧了瞧躺在床上的婷婷,颇感魂不守舍的。
婷婷睁开眼望了望夏华,见他好像不知做什么好,坐立不安的,便轻声催促说:
“你辛苦了,回房睡去吧,我没什么了。”
“早着呢,我用不着你管,你管自己好好养息是了。”说毕,夏华搬过一条板凳,倚着房门坐下来。
婷婷看着,很过意不去,却又不敢再催他,怕引出他的怪脾气来。
夏华不言不语,就一直默默地坐着,时不时反眼瞧瞧躺着的婷婷。直至过了好久好久,约摸半夜时分了,没见婷婷有什么不对头的情势出现,这时他也自觉有些倦意了,于是起身,踱到婷婷床前观望。婷婷这会儿已安详地合了双眼,那样子像是确实入睡了,脸上的气色明显好多了。他这才放心,悄悄地走出婷婷房间,将门轻轻地掩上,穿过堂屋,再回到自己房间,和衣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