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时间是公历的九月二十九日,离国庆节还有两天。
深秋的北京,气候明显地有别于南方。干冷的北风挟带着来自塞外内蒙沙漠中的细沙微尘,越过燕山山脉,越过古长城,雾瘴般地从半空里洒落下来,弥漫着整个北京城。好在已是上午了,圆圆的太阳已从昏黄的沙雾尘霭的重围中透出了一张惨白的脸。这虽然是不太像样的太阳,也总算是带来的温暖。至少是较之早晨,要暖和得多了。
国庆节在即,作为首都的北京城。早已洋溢在一片节前的喜庆气氛里。好多的情侣们,都爱选在这个节日里举行婚礼,沾一点共和国的喜庆气氛的光——人们的愿望总是美好的!
座落在西郊的某科研所,所里已通知大家,按惯例9月30日和10月1日这两天放国庆假。雷鸣和婷婷的婚礼就定在10月1日国庆节的这一天举行。
今天是国庆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也当然该说是婷婷和雷鸣婚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雷鸣本来计划婚礼后两人即去作蜜月旅游。而且所里也准了他们20日的假期。可是,婷婷不同意,说哪也不想去,只休国庆假,一天婚假也不要。雷鸣几年来,将就婷婷惯了,婷婷这不同意,他便没奈何,只好听之任之,一切顺着婷婷。
然而,时至今日,两个人还没正式办理结婚登记。当然不是没有时间,而是婷婷一直拖着捱着,心不甘情不愿。对此,雷鸣也是无可奈何,不敢相逼,他怕逼急了,落个适得其反,几多年的耐心追求前功尽弃。雷鸣心里自然明白,虽然婷婷而今答应了跟他结婚,而实在的是她在苦等苦盼了她的那个什么的华哥六年多了之后。在如今以为毫无可能再破镜重圆,最后绝望了的这时候。才勉强答应下来的。婷婷的一颗芳心至今还是非那个夏华莫属,根本就没有装下他雷鸣。
其实也不是婷婷什么心眼高,看不上雷鸣。雷鸣人品一点也不差。在大学念书时。他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待人彬彬有礼而热情大方,且人也长得够帅气,再加上一个不错的教授家庭的背景,追他的姑娘还真不少呢!可是,说来就怪,雷鸣对谁都看不上,单就喜欢上一个却一点也不爱他的婷婷,而且还发誓说这一辈子非婷婷不婚不娶。
世界上就有这么多荒诞怪异的事儿。爱的追不到,不爱的偏要追到底。就这样这事儿一直拖了六年,直到前不久,雷鸣“真诚所至”,才令婷婷“金石为开”,勉强答应了下来,同意在这个国庆节完婚。对此,雷鸣不用说如何高兴了。就是其养父雷宇霆教授和婷婷的妈妈舒芸也自然是高兴不过的。雷教授早在一开始见着婷婷时,就对她的喜欢有着偏颇,舒芸更是多年中处心积虑,希望这样的。这一来,她与雷氏的这样一个重新组合起来的家庭,则更进一层密切化,融洽化了。现在的情况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差着两个年轻人还没进行婚姻登记。
今天,婷婷照常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整理她所经管的资料档案。雷鸣也来到办公室后,一会儿,他转而来到婷婷的身边。尽量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
“这完了之后,我们今天是不是去一趟居委会?”雷鸣的意思是说两个人去居委会办结婚证。
婷婷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因为这话雷鸣在这晌一天要问几次。可是,婷婷这会儿还是只顾着做她的事,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不是还有两天吗?”
“只有两天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准备好,来得及吗?”
婷婷没有回话。
雷鸣到这个时候了,见婷婷还是这种态度,不免气恼了,脸色陡地变得阴黑下来,他悻悻地说:
“到了这种时候,你总不至于把我当猴耍吧!”
既然人是一种情感动物,那么只要是人,忍耐性就会有一定的限度的,纵然是雷鸣是个涵养极高的人。
“雷鸣,请你别逼我好吗?我心里乱得很,你一定要让我冷静一下。”婷婷索性一把摔开手中正拿着的资料夹,坐在藤椅里一动也不动了。“你……”雷鸣见状,几句气恼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知道,哪怕只带上一星儿火药味的话儿,在此刻也是说不得的。他只好又悻悻地走开一边,去做自己那份工作。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有说有笑的,气氛很轻松,然而婚礼在即的雷鸣和婷婷,心里却为着各自烦乱的心事而郁郁不乐。大家免不了要逗趣他俩几句,雷鸣只能报以一丝苦笑,而婷婷则是埋头工作,不言不语,像个木头人似的。此刻。正当大家逗着趣儿时候,忽听实验大楼下面的院坪里响起一阵“突突突”的摩托引擎声。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的雷鸣不由得调过头,透过明亮的落地式玻璃窗往楼下望去,便见一个身着深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一辆双轮摩托驶进大院空坪,一会儿在实验大楼下停下,跨下车后,立即从车后座的邮袋中拿出一个信函样的东西,高举着直朝这边实验楼喊遭:
“林婷同志!快下楼来接电报!”
雷鸣一听,不觉一怔,忙推开窗玻璃,探身朝下面问道:
“谁的电报?你叫谁?师傅。”
邮递员见着雷鸣,便晃着手上的信函样的东西,大声叫道:
“林婷,林婷同志的电报,请叫她快下楼接。”
“噢,请等等,她马上下楼来。”雷鸣听清楚后应答完这一声,便转过头来招呼办公室那一头的婷婷说:
“婷婷,有你的电报,邮递员在楼下叫你。”
婷婷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雷鸣。
“真的呢,那邮递员还在叫着你的名字。”雷鸣说。
婷婷这才放下手里的资料。绕过两张办公桌来到窗前,从开启的窗子里探身朝楼下看去,果见有一个身着绿制服的邮递员,举着手中的一个信函的东西在叫着她的名字。
“是林婷同志吗?快下楼来,有你的加急电报!”
婷婷连忙“噢”的应答一声,旋即调头转身飞奔出办公室,跑下楼去。
雷鸣目送着婷婷出门跑步下楼,一时纳闷起来。因为他十分了解婷婷,婷婷一直是除了跟远在南方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林建平偶有书信往来以外,就极少与外地别的什么人有过通信关系,更是几年来从来就没有见过有什么电报之类了。这下会是谁突然拍来的电报呢。
看着婷婷跑下楼去了,雷鸣不由得又调过头来俯瞰楼下院坪。不一会儿,就见着婷婷下到楼下的院坪上,到了邮递员跟前。邮递员伸手将电报递给她,即而又指点她在一个本本上签写好什么。然后邮递员又把那个本本装进邮袋里,最后跨上摩托调头驶出大院去。
邮递员走后,婷婷才慢慢地从电报封里掏出一纸电文,展开来看。
可是就在雷鸣正当满脑子狐疑之际,猛听得婷婷一声凄厉的大叫,紧接着,她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一声“扑通”,重重地往后仰倒在了地下。
雷鸣一见,吓得大叫一声“不好”,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办公室,简直不要命地一路“登登登”地猛冲下楼。
早有楼下的同志们闻声而出,从地上扶起了婷婷的身子。待雷鸣冲下楼来到婷婷身边时,但见婷婷的脸色惨白。牙关紧咬,一时竟休克了过去。同志们七手八脚地慌忙把婷婷抬去所里的医务室抢救。雷鸣从地上拾起电报稿纸一看,只看上面打印着:
“夏华病危,盼见你一面。建平。”
雷鸣一看这电文,不免吃惊不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将电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但见白纸黑字。一目了然,分明印着“夏华病危”等字迹。稿纸上还散发着浓重的油墨香,可见还是才拍发出来不久时间。
雷鸣久久地凝视着这份电文,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这该死的夏华,早没消息,迟没消息,偏偏就在了他与婷婷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来了消息,而且又还是什么“病危”。雷鸣即便明白,婷婷便是读过这一电文,承受不了这突然的沉重打击一时昏倒了下去的。
在医务室里,经过医生们的一阵紧张抢救,婷婷才苏醒过来。可是一醒过来。她便发疯般地大哭大叫起来:
“华哥,华哥,你不能死呀!你不能死呀!”
“我要我的华哥,我要我的华哥……”
“……”
任凭雷鸣和同事急急地劝慰,都无济于事,她不管自己臂弯里的血管正插着针管在输液,大哭大叫,一把拔掉针头,挣扎着就要滚下病床来。
“你们别要阻拦我,我要去见我华哥啊!没有了华哥,我也不要活了……”
舒芸和雷宇霆教授闻讯赶来了,可是婷婷一见到舒芸,便双服喷着火,从病床上跃坐起一把双手揪住她。又撕又扯又哭又叫:
“是你害死了我的华哥,你还我的华哥来。你还我的华哥来雷鸣忙一把扯开她,大声制止她说:
“你疯了?她是你妈妈!”
婷婷此时完全失去了理智,用手指着舒芸。恶狠狠地,歇斯底里地叫着:
“她不是我的妈妈。她是魔鬼,是恶魔是她拆散了我和我的华哥,我不要她这样的妈妈!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舒芸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难堪的场面,当着一茬子人们的面,竟被婷婷数落得羞愧难当,做母亲的脸面竟在女儿面前丧失干净,她一时又气又急又悔,简直无地自容。雷鸣情知继续下去会更糟更坏。便赶紧拉着舒芸和自己的养父雷字霆教授退出医务室回家。
婷婷硬是痛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她便向所领导告假南下探望夏华。所领导了解了全部情况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只好用言语暂时稳住她的情绪,然后找来雷鸣、舒芸和雷字霆教授商量。所领导说,看来不让婷婷南下是做不到的,说不定那是会出乱子的。所以,建议还是让她去。不过,考虑到婷婷目前的身体和情绪,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有人陪同前去。时至于今,雷鸣好不沮丧,他知道。强扭的瓜不会甜。
经过一番反复的考虑后,他决定就此撒手,取消这次的婚礼,其实雷鸣也是个好青年,心地不坏。当他看到今天的情势,看到婷婷如此地痴情爱着那个早已断绝了六年之久联系的夏华,为夏华痛苦得要死要活,他在懊丧的同时,也十分地为之深深感动。事情的如此终结,他只好自认与婷婷无缘了。舒芸则根本就没始料到事情惊人地突然发生转变,她原以为,婷婷与雷鸣结婚虽然是不情愿的,但她想,只要结了婚,随着婚后的生活开始,时间长了,婷婷心中的郁结自然会慢慢消去的。舒芸早已于六年前与雷宇霆教授再婚,定居了北京。这对她来说。历经沧桑之后,回到了生养的故城,叶落归根,实在是晚年的一个好归宿了。对此她感到了极大的满足。美中不足的是,女儿婷婷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婷婷大学毕业后,便分配在了京都。与雷鸣在同一个科研单位工作。舒芸看着雷鸣极爱婷婷,她便一开始就有心促成这一段良缘,这一半为着自己,另一半也为着婷婷的。可是,没想到她的一番苦心和好意,婷婷非但不领受,反而弄得母女俩反目成仇。六年来,婷婷一直恨她怨她,任凭她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这六年来,她眼看着婷婷一往情深地相思着夏华。为找不到夏华而伤透了心,本来身体就孱弱,这一下来,就愈来愈孱弱了。为此,她开始了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自己给女儿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极力地想求得婷婷的原谅,可婷婷说决不能原谅她,对她的怨恨之心随着无望找到夏华而越来越深刻。舒芸近年来,为此也感到了极大的痛苦。然而,竟没有料到,“柳暗花明”,事情发生了大大的转机。不久前,婷婷竟答应下来跟雷鸣结婚了。婚礼就定在这个国庆节举行。舒芸好不高兴呀!可是,这高兴劲还没来得多久,在这节骨眼上却“半路中杀出个李逵来”,建平的一封加急电报又将一场好事搅得个地暗天昏了!舒芸是非常了解建平的,他一直和她这个作后母的作对,且对她拆散夏华和婷婷这事上,更是深恶痛绝,他一直极力反对婷婷与雷鸣的这桩婚事。舒芸由此想到,建平的这封电报来得太突然,她怀疑其中有诈。雷鸣经过舒芸的提醒,也觉到了此事有些蹊跷。不过,经过今天的这场情势裂变,他彻底灰心了。决定主动退出这场感情上的纠葛。所以,他想的是,不管建平的电报是真是假,以免情势进一步恶化,都得让婷婷去一趟南方。雷宇霆教授心胸豁达,他完全赞同儿子的看法,并且竟然提出。雷鸣、舒芸和他自己。此次都陪同婷婷一起去。他的理由是:倘若建平的电文内容是真。夏华有恩于婷婷,作为婷婷生母的她舒芸。此时刻应该掘弃前嫌,诚恳地向夏华表示歉意,这才是做人的良德和准则。而雷鸣也该求得夏华的通融和理解,这才显出自己的豁达大度,像个现代的年青人。雷宇霆教授自己也想同去的原因却有两个。这就是除了大大地感动于婷婷如此对爱情执着的精神,他由此很想去亲眼见一见那个令婷婷如此生死相恋的年青人夏华之外,还有着另一层无法告喻养子和舒芸的原由:亲眼历见婷婷对那个名叫夏华的男孩子如此的生死相恋,便勾起了他自己年轻时的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的追忆,虽然往事越过,已蒙上了历史的烟尘。然而,不知怎的,他近来似乎有了一个预感,三十年来一直深深地印在自己心上的那个她,就在南国的某一处。由这预感所牵动起来的一腔思念情和寻访的欲望,今天又让婷婷激发得更加强烈。这些便是雷宇霆教授意欲与雷鸣和舒芸陪同婷婷南下的原因。当然,这想法也只是存在于岛己内心深处的。在这个时刻,他是无法跟儿子和舒芸讲出的。经过一番反反复复的掂量商讨,最后大家都同意了雷宇霆教授的意见,决定一同陪婷婷南下。意见一经统一后。便由雷宇霆教授出面跟婷婷面谈。这些年来,婷婷虽然与母亲反目为仇。也没有了好感于雷鸣,但对雷宇霆教授还是比较尊敬的,也只有雷教授的话,她才能听进一些。这天下午稍迟一点的时候。雷字霆教授在所长的陪同下前来探望婷婷,一番安慰过后,雷教授便对她说,她母亲非常悔恨,希望得到她的原谅。雷鸣也决定了取消婚礼,完全尊重她的意愿。由她去做出选择,并告诉她,大家都准备陪同她前去南方看望夏华。
婷婷经受到这场精神上的巨大打击,真正的悲痛到了极点,大哭过后,她便想到了死,和夏华死到一块去。没有了她的华哥。她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殊不知。六年前的那个暑假里,她南下九峰山寻夏华不见,没有死成而后便能顽强地活下来直至今天,支撑了她精神的支柱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华哥突然重现,回到她的身边,与她破镜重圆。六年光阴苦苦捱过,漫长的六年苦等苦盼,到头来。得来的却是夏华“病危”的消息,这如何不叫她痛哭得肝胆欲裂!如今的她。万念俱灰,只剩下了一个欲望,那就是尽快地南下,去到病危的夏华身边,见他最后一面,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当雷宇霆教授向她说出他的想法和打算时。她既没有说反对,也没说同意,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你们的便,我什么都不在乎。”
当天晚上,婷婷便打点自己的几样东西。装进她那口小皮箱里,便也不招呼雷教授他们,自顾自地从北京车站搭乘一趟特快列车匆匆南下。临上车时,她从车站邮局拍了一份也是“加急”的电报给哥哥林建平,告知建平上车的时间及她乘坐车次,目的是想要建平届时到车站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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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父子及舒芸看见婷婷启程了,也便匆匆地跟着前往车站,一同登上婷婷乘坐的这趟特快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