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后。
这一天,也即国庆节前三日的上午,市医学院附属医院门诊部的一个内科室里,两位医生正在例行公事般机械地给病人诊病。其中坐在门诊室进门右侧那个医生就是林建平。
林建平医生看看自己腕上的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一刻钟,他不由得斜眼扫视了室内一遭,但见室内还挤着不少就诊的人,眉头便轻皱了一下,因为他惦念着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他在上班前曾在儿子面前许下个愿,下中班后上街为他买个特别好玩的玩具送给他作生日礼物。可是这会儿居然还有着这多人等着就诊。于是,他便有些不耐烦了。他瞅了一眼众人后说道:
“快下班了。没看的等下午再来吧!”
“不是还有一刻钟吗?为什么就撵人走了?”
“一刻钟能有多久?你不知道我还得收拾器械,整理病历的么?”
林建平厌恶地用眼角瞟了一眼那一个说话的人。不料,这一瞟叫他吃惊不小,禁不住“啊”的一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顷刻间,林建平像弹簧似的“蹦登”一下从藤椅里弹跳而起,一把伸出双手抓牢对方的双手,激动得好一阵儿才叫出话语来。
“你,夏华,是你!”是的,出现在林建平医生面前的人正是夏华。然而,夏华为什么现在会突然出现在这阔别多年的故城的这所大医院门诊室呢?这事还得追忆到四年前的蓉姑死后。
四年前,夏华掩埋好蓉姑的骨灰在石三爷坟旁之后,已是悲愤至极。难言的痛苦。他强忍着硬给吞了下去,从此后,便开始了真正的孤独的漫无目标的漂泊生活。
神州这块古老的大地,在经过了地动山崩,风云变幻的一九七六年之后。政局便在悄悄之中变革了。政府当局顺应国情和民心在一步步地处理好十年“文革”的善后问题的时候,便又着手处理在那场“上山下乡”运动中被贬在农村或山区的知青的返城问题,而后,一批批的下放知青便被召回了故城安置工作。广大的知青群,无不热泪盈眶,山呼万岁。一九七八年底,孤独地流浪他乡的夏华,也终于被召回了故城,安置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夏华回城后,虽然从此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生活走上了正常的轨迹,然而,那深深印在心中的往昔苦乐,却一直萦绕在心。他的心中,一直装着蓉姑和婷婷这两个令他心痛的女孩。尤其是蓉姑,她的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他的心海上,撕咬着他的心。他悔恨不已。深感这一生一世欠了蓉姑一笔无法偿还的良心债。
夏华的心里,十分的矛盾。他知道,他对蓉姑,依然如故,只是情同兄妹,没有爱情可言。可是当年,在蓉姑死前,他却毫不犹豫地一口气答应了她,娶她为妻。事后,他明白自己当时不仅仅只是欺骗了蓉姑,还同时也欺骗了自己。因为过了没好久,他发现自己心里的一腔相思之情仍是系在婷婷身上,纵然是时光流逝,往事越过,已历多年。但自己心中对婷婷的一厢深深的爱却丝毫没有改变。他忘不了婷婷。更忘不了和婷婷的那一段铭心刻骨的无限情爱的生活。当年他答应临死的蓉姑的恳求,许诺娶她为妻,委实是想到自己给她造成的伤害够深够重。当此之际,面对着她那双可怜兮兮的充满哀怨,更是充满希望和等待的眼睛。想到她于生命的尽头了,还依然如此地痴情向着他,他不忍心再给她伤害了,之所以他能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她,他想到的是要给她死前片刻的安慰,片刻的满足。不使她含恨于九泉。
夏华返了城,走上了新的安定的生活轨道。按说。他应该知足常乐了。可是他不,他仍旧欢乐不起来。每当闲暇,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他心中便会追忆起蓉姑,思念起婷婷来。久而久之,他于自觉和不自觉中便信手拿起笔来,向稿纸上一吐心中的悲愤,倾诉无尽的追悔和思念。时断时续地写了整整一年,竟然在书案上堆积成了厚厚的一摞。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发现,这位文学界颇有名气的编辑翻阅过这一堆稿纸之后,竟然惊讶得不可名状,连声夸赞,说这是一部十分有着出版价值的小说材料,极力撮合。鼓动夏华整理成书,出版发表。夏华早已将世事看得很灰,无心于名利,但也经不起这位编辑的怂恿,不好拂人家的一番好意,便日以继夜地赶着整理修改。没多久。一部署名霜华的长篇小说《霜叶红时》便由出版社出版发行了。夏华自己根本没有始料到,这部小说居然轰动了文学界特别是在同代知识青年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一时间,“作家霜华”的名声大振,被人们誉为本市文坛上的一颗耀眼夺目的新星。随之,夏华从出版社的一名普通工人一跃登E了作家的宝座,被本市的一家文学月刊社聘任为文学编辑。
这一切的改变和到来,都在意料之外。却同时又在自然而然中发生。夏华地位变了,可他丝毫不曾狂欢过,依然故我,甚至性格更加孤僻怪异。在这日趋变化开放的时候。他不追逐潮流时髦,工作之余。便一头将自己关在斗室之中,任凭思绪牵起,沉浸在苦乐的悼挽之中。算来六年越过。然而时光这支稀释剂终无法冲淡忆念的浓汁,夏华终不能从对蓉姑的追悔中和对婷婷的思念中自我解脱出来。他好几次想寻着地址。上医学院附属医院找林建平,探询婷婷的讯息,可是一次次地又被自己否定了这念头。他思念婷婷,但另一方面他又怨婷婷的妈妈舒芸,恨舒芸。是舒芸迫他离开了婷婷,才有了他后来的遭遇。蓉姑才致于死于非命,这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便是舒芸。尽管他明白,婷婷是婷婷,舒芸是舒芸,她们母女俩的为人之道不能相提并论,更不能牵强附会地硬把一个建平也拉到一锅坏水里来。可是到头来。一提起舒芸,就会自觉和不自觉地上升到迁怒整个林家来,怨恨起林家的每一个人来。回城后,他一度发誓不再见林家的任何成员。
然而。捱过了两年多后的今天,一场病。居然会鬼差神使地跨进了林建平工作的这所医院来看医生,并且还专林建平的门诊室。进了门诊室后,不找那个坐在林建平对面的医生看,而不由自主地走向林建平面前。
至此,夏华才意识到,他极力想让自己忘掉婷婷,其实是做不到的。今天,看医生其实是次要的,欲探询婷婷的讯息才是真正首要的目的,是心中那一股无法抗拒的思念婷婷的情感,推着他来到林建平面前的。
可是,一见林建平后,那一股对林家的怨恨之火。又莫明其妙地从心底升起,情仇交接,有如电击火爆,怨恨和悲愤立即占了上风,压下了刚刚涌动起的那久别重逢时的激情。
出现于林建平面前的夏华,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铁青着脸,立于林建平面前,面对着激动不已的林建平,却报以一副冷峻淡漠的脸色,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激动。
关于夏华与婷婷的事,建平早是知晓的。那年暑假,婷婷上九峰山找寻夏华不见,返回故城后,把事情告诉了他。婷婷曾经哭得死去活来。建平认为。这都是舒芸——婷婷的生母、他的后母造下的孽债。这许多年来,他受婷婷之托,到处寻访夏华的下落。可是,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了,夏华却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踪无影。不曾料到六年后的今天,夏华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了。劫后余生,老友重逢,这激情,这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无法形容了。然而,想不到,他的一腔真情,满心喜悦,换来的却是夏华这一脸的冷淡,形同陌路。
建平好不沮丧!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松开双手,坐回藤椅上,抑郁地问道:
“你现在在哪?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夏华依然一脸冷峻淡漠,不冷不热地说:
“看病吧,我是来看医生的,除此之外,别无什么求你!”说完,便坐在建平办公桌侧旁的长条椅上,同时轻咳了两声。
“你……夏华,你怎能用这种态度对我!”
“你不是急着要下班了么?林医生。请别耽误你那宝贵的时间了,看病吧!”夏华的话越来越硬得呛人,全无人情味了。
这时,室内候诊的人群中也有几个人发话了:
“医生同志,你们有话放到下班后谈吧。我们等着看病呢!”
“自己刚才还说快下班了,这下却又这样磨磨蹭蹭的了呢!”
建平看着夏华。知道了夏华已心存芥蒂,而这已不是能在一时片刻,三言两语解得开的。他只好不再说什么了。认真地给夏华诊起病来。
夏华患的只是伤风感冒。这是秋季里常见的毛病,无碍大事。诊好后,建平即给他开处方,便问道:“在哪个单位工作?”“我是公费记帐,这有记帐单。”夏华一边说,一边伸手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张记帐单递给建平。建平接过一瞧,见是本市一个文学月刊社的,赶紧迅速记下这个月刊社的名称。然后再给他开了一张处方。撕下递给他,同时对他说道:
“我马上下班了,你等着我一起上我家去,嫒媛今天刚好在家休假。”
建平没说自己儿子今天刚好过生日的事,因为他想:现在对夏华说这个事,没有意义。
可是,夏华对建平的一再的热忱,似乎丝毫不领受,他接过处方,冷冷地回了建平一句:
“没这个必要了。“说罢。起身走出了门诊室。
一会儿,下了班。建平匆匆整理好病历卡,收拾好器械,锁上抽屉,朝对面的那个医生道过一句“我先走了”,便赶紧迫出门去。
可是,待他追出来后夏华早已离开了医院。他也顾不得应当上街去为儿子买生日礼物了,便急匆匆地跨上单车飞驰回到家里,把遇着夏华的事告诉妻子媛嫒,嫒嫒见说找着了夏华,她也是十分的高兴。听完建平说,她说:
“这也难怪他对你这么冷淡的。那年月里,他受的委屈,遭的罪实在太多太重了的。”
建平说,“那他也不该怪到我们的头上来呀!这些年,我们找寻他,还没有费尽心思么?”
媛嫒说,“或许他对我们有着误会。我看,我们不妨去一趟那个月刊社找找他,跟他解释清楚。”
“那是自然要去的。要不然。我们怎么向婷婷交代。还有,既然找到了夏华,我必须让她跟婷婷团圆。”
“可是,离国庆节只三天时间,婷婷马上就要跟那个雷鸣举行婚礼了。”媛媛听建平说要让婷婷跟夏华团圆,立即想到婷婷前些日子来信说她将在今年国庆节跟雷鸣完婚的事,不由得忧虑了起来,她说:“建平,这还能成吗?”
建平听嫒嫒提起。也不禁一时犯起愁来。他搔搔后脑勺,想了想说:“这也是的。那就等我找夏华谈谈再说吧。”
建平决定吃过中午饭后,便立即去找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