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后,一年的光阴就在这四处漂泊中度过。这一年中,夏华一边寻访蓉姑的踪迹,一边打工维持自己的生活。这样地从粤走湘,由湘再赣,第二年秋天又来到闽西的一个林区,在这里他干起了搬运木材的活。林区搬运木材的活很苦很累,但夏华不怕苦,也不怕累。他只是想到搞搬运这活,活动区域大,流动性大,容易多结识些人,这就利于他访寻失踪的蓉姑。至今,夏华凭直觉认定蓉姑还活着,决不会死的。他想,不管花多长的时间,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找回蓉姑。
一天上午,夏华和几个伙计正在一个原木场往汽车上装载原木,忽听得半山腰间的林子里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呼叫声:
“砸死人啦!砸死人啦!”
夏华一听得呼叫声,心里忽的“咯噔”一下,惊了一跳,他毫不犹豫地“嘭”的一声摔落正扛在肩上的一根很重的原木,向伙计们招呼一声:
“快!上山去看看!”
一语落音,率先立即直往山腰冲去。几个伙计见状,也通通地摔落肩上的木材,跟着夏华冲上山腰去。
山腰间出事地点,早已经围了许多人,一片熙熙攘攘的。夏华气喘吁吁地冲了上来,一打听,原来是一根很大的元松材从山顶的滑道槽里放飞下来,到这里时却意外地冲出了滑出道槽,斜刺里横飞了出来。恰好滑道不远处正有几个人在伐一棵大元松,大家谁也没有提防到这一险情。那根元松材闪电般地轰隆隆斜冲过来,便砸倒了其中一个人。
夏华弄清楚原委后,急忙用力分开围观的人们,挤进人圈中来看伤员。因为在九峰山时,他曾跟石三爷学到一些草药疗伤的医术。他想,这回可能能派上用场。他挤进人圈中后,却见一个浑身血污的人趴倒在地上,全身都在一个劲抽搐。后脑勺处被砸开了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正在不停地涌出殷红的血浆和白花花的脑髓。有两个人在手忙脚乱地为伤者包扎止血。可是,无济于事,血浆依然在不断地涌,不断地渗。夏华见状,也顾不上说什么。急忙又分开众人钻出人圈,往林子里就地采摘几样草儿叶儿,就用手使劲地揉搓了一阵,然后塞进自己嘴里,边走边嚼,重新挤进人圈中。来到伤者身边,他又一把从自己身上的白衬衣前襟上撕下一块布,然后蹲下身来,从嘴里抠出药渣,轻轻地敷在伤者后脑勺上的伤口处。药渣又苦又涩,含在嘴里嚼着,真令人恶心作厌想呕吐。然而,看着伤者的惨景,于心不忍,他哪管苦涩,一心只想救治伤者。给伤者敷好药渣后。他再轻巧地用从自己衣襟上撕下的那块白布为伤者包扎,夏华的这一手医术真叫灵验,只见一会儿,流血止住了。围观的人们皆吁出一口气,有人高兴地夸赞道:“哟,还真不错呢!”
可是,就在当此为这伤者包扎中,轻轻地扳过伤者的脸时,夏华不禁大吃一惊:这张脸不是别人的,而竟然会是他一年来苦苦寻觅,朝朝暮暮梦萦魂牵的蓉姑的脸!
此时的蓉姑,脸色青紫,牙关紧咬,气息奄奄,早已昏死了过去。然而,脸上的肌肉,还有手脚,都在不住痉挛着。显然,伤势很重很重。她此时却是一身男子的装束,蓄着的也是一头男子的发型,把自己乔扮成了一个男子的身形。看到她伤成了这个样子,又看到她的这一身乔装改扮,夏华更是心痛阵阵,肝胆欲裂,倾刻间,他泪洒如雨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轻地扶正蓉姑的身子,抱起她,让她平躺在他的怀里,贴着她的耳畔,唏嘘着轻轻地呼唤起来:
“蓉姑。蓉姑,我的好妹妹哪!你睁开眼看看呀,我是夏华,是你的华哥啊……”
夏华哭着唤着,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是那么的悲凄苍凉。围观的人们看着听着,皆为之感动,嗟叹声不止。
好一阵过后,人们忽然见蓉姑青紫的脸上抽搐了几下。有人禁不住叫道:“嗬!醒过来了!”
夏华一听,立即止住哭泣,定睛细看。果见一会儿,蓉姑的身子在他怀里动了一下。紧接着。她那原是紧闭着的双眼渐渐睁开,眼珠儿转动了两下,然后就一眨也不眨地将目光定格在了近在咫尺的夏华的脸上,疑惑地端详起来。
夏华搂紧她的身子,霎时间又是泪如泉涌,抽噎地对她说道:
“蓉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夏华。真的是你的华哥呀!”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看着这张亲切的脸,蓉姑于恍惚中终于认了出来,眼前的人儿就是她这一年来梦里常常为之哭泣的,想见又怕见的华哥。要时间,她心里一阵好痛好痛哟!脸上肌肉又急剧地牵动了几下。同时泪水和着血水一串串地汩汩涌出眼窝。紧接着,两片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华哥,你……,真是你吗?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做梦吧夏华俯下头来,将脸轻轻地贴在蓉姑的脸蛋上,细声地对她说道:
“是真的,你没有在做梦,你现在正躺在我的怀里。蓉姑,我的好妹妹,你叫我找得好苦哪!”
蓉姑的脸蛋上终于泛起了红润,绽开了笑容。围观的人们都屏住着气息,静静地听着她跟夏华的喃喃絮语。
“华哥,我好想你啊!做梦都在想你啊……”
话还未说完,眼里那带血的泪珠又滚落了出来。夏华抬起头,连忙用自己的衣袖轻轻地为她拭去。
“蓉姑,你不该离开我啊!是我害苦了你,连累你受这么多的苦,吃这么大的亏啊!”
夏华哭着说着,一只手便使劲地揪扯自己的头发,发泄着对自己的怨恨。“这都是怪我呀!我真该死,真该死哪!”
蓉姑一见夏华作如此地揪扯自己的头发,折磨自己,便又是一阵的痛心。一急上来,挣扎着想伸手来抓夏华的那只正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的手。可是,这一挣扎,不免又震裂了受伤的内脏。立时,一口鲜血便从腔中喷了出来。接着,手脚又痉挛起来。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来。夏华一见,急得忙又紧紧地搂住她的身子,同时赶紧掐住她的人中穴,同时不停地唤道:
“蓉姑,我的好妹妹,你快别急,你快别急,千万要挺住,我立即就送你去医院。”说罢,就要抱起蓉姑起身。
蓉姑使尽气力用手捏紧夏华的手,示意他不要起身。喘过一口气,待气息渐渐又略微平复了下来后,便急急地说道:
“华哥,别白费气力了。我自己知道的,我的伤很重,活不长了。华哥,你……你就让我这么躺在你怀里一会儿吧……”说着,又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夏华只好索性整个儿将屁股坐在了地上,平伸双腿,让蓉姑的身子平躺在他的大腿上,想尽量叫她舒服一些。
蓉姑喘过一阵之后,忽然带血的双眼似乎进裂出仇恨的火花来,她瞪着圆圆的眼珠狠狠地说:
“我好恨哪!我好恨那些魔鬼啊!是他们糟蹋了我,我没脸见你了,华哥呀,我只好狠心撇下你走了。可是呀,心里撇不开你,天天想你,想得好心痛啊!我常在梦里哭你,不知流干了多少眼泪啊“好妹妹,别说了,快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情,就当那是-一场恶梦,你就忘了它吧!从此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等你伤好了后,我们就一起重回九峰山去,回到爷爷身边,永远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在一起!”
听了夏华的这番情真意切,缠缠绵绵的话,蓉姑转怒为喜,转悲为欢,不觉脸蛋上泛起了甜蜜的笑容,她瞧着夏华的双眼说:
“华哥呀,我好盼望,盼望着能重回你身边,跟你回九峰山去和爷爷一起团团圆圆过日子。”可是她的话刚一说到这里,不觉脸上又掠过一丝阴云,盯着夏华的眼睛里透出悲愤的神色来,定定地瞧了夏华一阵后,便抑郁地说:‘‘华哥,我问你,你要对我说心里话,好吗?”
夏华诧异地看着她,答道:
“你说吧,我一定用心回答你。”
“我的身子被糟蹋了,华哥,你会嫌弃我吗?要我做你的妻子吗?”
夏华瞧着她的双眸,一听她问完,就毫不犹豫地正色回答她:
“要,我要你做妻子!好蓉姑,你放心,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圣洁的。等你伤好后,我们回到了九峰山爷爷身边,就结婚,一生一世长相依!”
蓉姑笑了。笑得好舒心畅快,是那种充满幸福感的笑,那种真正满足的笑。
可是,这笑容没持续太久,突然地,她身子整个儿都急促抽搐了起来。立时,脸色陡变,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紫,紧接着,眼睛里,鼻子里,口里,还有耳朵里都进裂出殷红殷红的鲜血来。同时,胸肋间,急促地起伏,口里一边涌着鲜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
夏华吓得大叫:
“蓉姑蓉姑,我的好妹妹,你千万要挺住,千万要挺住啊!”
围观的人群中,有好事的,略懂一点医理的人,赶忙拢来帮着夏华掐蓉姑的人中穴,拿捏她的虎口穴。咬她的脚后筋。
好一阵后,蓉姑又从死神手里生还过来,她大睁着一双血泪横溢的眼睛,喘着气,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对夏华说:
“华……华哥,你……见了爷……爷,告诉他,就说……说蓉姑不……不孝,没有……没有服侍他。请……爷爷……原……原谅我蓉姑好不容易说完这番话,忽然头一歪,手儿从夏华怀里滑脱下去,垂到了地上。同时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哭出了声。接着便轻响起一片啾啾的、嘤嘤的抽泣声。
在一片哭泣声中,夏华抱着蓉姑还带着余温的、软绵绵的、满是血污的尸身,巍巍颤颤地立起身,迎着林间的那一排排粗壮的元松树,低头注视着那从茂密浓绿的元松枝叶隙间筛下来直洒在他的怀抱中的蓉姑尸身上的一缕缕的金色的阳光。不知怎的。在这充满着悲壮的气氛的时刻。他竟出乎意外的平静了,没有哭泣,没有悲号。就这么定定地,石雕般地立着,立着……蓉姑的惨死,对夏华的打击是空前的了。他将蓉姑的尸体送去火化之后,便带着蓉姑的骨灰,重回九峰山。到了这种时候,他想到了不能再瞒着石三爷,必须把蓉姑的遭遇和惨死转告。还有蓉姑临死前的嘱托,她对爷爷的一腔亲情,他必须去帮她完成。还有。九峰山是蓉姑的故乡,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他必须让她的骨灰回归故土,不能让她那屈死的灵魂流落异乡,做个无根的野鬼。
然而,竟没料到,待夏华再一次回到九峰山后。只见樟木坑茅屋依旧,但已是人去屋空——石三爷竟然在不久前的一场大病中过了世!九峰山林场护林员已易了主儿。
夏华寻到石三爷的坟头,声嘶力竭地叫一声“石三爷——”便“扑通”长跪下去,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这一年多的遭际变更涌上心头,他悲痛万分,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哭了好久好久,然后慢慢爬起来,挨着石三爷的坟旁,再掘一个小小的墓穴,把蓉姑的骨灰盒安放下去。掩上土,也筑起个小坟头。坟头筑好后,他再跪在坟头前,向蓉姑嗑了三个响头,一咬牙。立起身,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身踏步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