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进入中秋之际。
一天,公社负责知青工作的领导踏上了山,来到桠湾窝,送来一份北京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夏华接过一看,只见是婷婷的,却没有他的。他跟这位领导打听,这个领导说没见有他的。他和婷婷都好生纳闷,晚上两个一商量,决定次日夏华亲自去一趟县招生办公室查询。
第二天,夏华风风火火地下山。从九峰圩搭汽车赶到县里。在招生办一查询,方知自己的考分还高出婷婷四分,可是就在政审这一关中,因家庭出身不明而被打了出来。
没话可说了,那晚上,夏华在县城找个小旅店歇了一宿,次日便搭车回返了九峰山。车到九峰圩时。还在半晌午时分。他在圩场上的一家酒店中猛灌了一瓶老白干,想借酒浇愁,直捱到半下午时分,才醉眼朦胧地踏上进山的路。
一路上,他踉踉跄跄地走着,穿行于这莽莽深林之间,很想借这一股酒力把满腹的悲愤排泄出来。此刻的心中,多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悲愤。再也压抑不住,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他想起了孤苦一生、最后悲哀死去的母亲,想起了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的坎坷遭遇。特别是这四年来的深山老林的生活,同来的十六个同学,人家都能通过各种各样的门路,或先或后地走出了这大山,而他却不能。眼下婷婷又要离他而去。他一想起婷婷,心里就更加悲伤和痛苦。似有一个无形的猛兽在撕咬他的心,直感到一阵阵地心头绞痛。建平和嫒嫒走后的这一年来,幸有婷婷相伴他在这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子中。朝夕厮守,情深谊重,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他每天巡山回返到桠湾窝,一眼看见婷婷那甜甜的、温柔的笑脸,听她亲热地叫一声“华哥”,那怕再烦闷也会顷刻间灰飞烟灭。还有那一日三餐,婷婷调理得饭热菜香。两个人的生活,两个人的世界,他竟会常常忘掉了孤寂和清淡。相反地感到超凡脱俗,特有一种温馨和恬静。他好喜欢婷婷呀!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中,能得婷婷这样一个容颜清丽、性情温柔的姑娘相伴厮守,夏华体验到似有一种生活在真正的世外桃源中的感受。有时候他竟突发奇想:这辈子能得婷婷长相守,他就满足了。他自己知道。他早已爱上了婷婷,而今越发爱得深刻了。同时,他早已看了出来,婷婷同样很爱他。可是,他却一直克制着自己,将这份感情深深地藏在心的最底层,一丝一毫不让它在婷婷面前流露出来。因为他是总在想着自己身世和处境,时时敲着自己的警钟:不能只图自己而连累了婷婷,毁了她未来的幸福。所以他待婷婷,将感情的闸门一直牢牢地控制在适可而止的限度上,决不让它倾泻而出。就像对待一件可心的珍品一样珍重她,爱惜她,生怕碰碎了她。
这回他满心欢喜地和婷婷一起双双赴考,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偕同婷婷双双飞人大学。踏上一条共同美满幸福的人生路。可是如今到头来,愿望如梦,一朝破灭。想来,多么悲愤啊!
夜色上来了,深林之中雾瘴弥漫,只有他一个人醉醺醺,疯疯颠颠在林中奔走。没有谁来慰籍他,安扶他一颗受伤惨重的心。他时而大叫大喊,狂奔猛走,时而又抱住路边的树木,嚎陶大哭。向着深林哭诉着世间的不平,发泄着满心的悲愤。
夏华就这么一身酒气,半醉半癫地在这黑黢黢的大山胡乱奔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走了多久的时间,走了多远的路。就在一处下坡路段,由于头脑浑浑噩噩的,眼睁睁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一株大树,也全然不察,竟径直一头撞向前去。只听得“嘭”的一声,顷刻间眼冒金花,头皮麻木,脑袋里“嗡嗡”一阵直叫。接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大树下。
这一撞栽倒,反倒使他酒醒了一半,头脑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索性就势叉开手脚,四平八稳地躺在坡地上,不动不摇,想让心境好好平复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渐觉心境平复多了,这才一骨碌于坡地上坐起身来,同时也才觉到了额头的疼痛。用手一抹,粘糊糊的。对着月光一看手掌,满手掌的血污。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寻着一条溪沟,捧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擦洗额头的伤口。伤口很有些灼痛。他一咬牙,索性把个头全都一古脑儿地扎进溪水中,让清凉的溪水浸一浸。冲一冲,没想到这一着倒是真灵验,不仅止住了伤口的流血,还使头脑更加清醒了。他重新昂起头来,又在溪沟边坐了好一会儿。瞧了瞧所处的地段,算着离桠湾窝还有七、八里路。于是,他立起身,拍拍沾在身上的草叶和泥土,寻路径回桠湾窝。
天已黑了下来,还不见夏华回返,婷婷心里好生牵挂。如果不是在县里拖迁耽搁了,照算来夏华最迟也该在今天日落时分回来了。可是。如今眼看着夜已越来越深,门口对面的树林子只能见着黑黢黢的一片,还是不见夏华的影儿。婷婷早将饭菜准备好了,不见夏华回,她独个儿没有心思吃。只好把饭菜焖在灶台上。到了掌灯时分,她擦了根火柴。点着了灯盏。好几次,忽然听得山下似乎响起了脚步声,她高兴地跑出门,看看却又无动静,只好又打转进屋里。伴着晕黄的煤油灯,脸朝门外地坐在小桌旁,双手捧着下额,撑在桌面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外,凝神听着门外的一切声响。
她不断地在心里做着各种揣测。也不时安慰自己:“或许县招生办正在为华哥查找录取通知书,这一时还没查着呢。”可是虽然是这么想,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就像怀里揣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焦急得很。
又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这时,忽然山坡下又似乎隐隐地传来零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婷婷屏住气息,仔细一听,“蹬噔蹬”,十分熟悉,分明是华哥回来了!瞬息之间,她欢喜过望,腾地起身,飞奔出屋,越过草坪,迎着山坡下的脚步声大声地叫着:
“华哥,华哥——”
月光照耀下的坡前山路上。夏华一步一步地迈了上来。
婷婷扑向前,一把拉住夏华的手,高兴地一个劲儿说:
“华哥,你可回来了!唉呀,差点急死我了!”
夏华看着婷婷,报以一个勉强的微笑。“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轻轻地捏了下婷婷的手,便与她手拉着手,回了屋。
婷婷见夏华情绪如此低落沮丧。心里不由得“竟”一响,掠过一层阴影。她伴着夏华回到堂屋里,便连忙进灶屋倒了盆热水端出来,递向前给他擦脸,同时提着心儿轻轻地问道:
“怎么样?查着了吗?”
夏华石雕般地坐在桌边,婷婷的问话,他好像全没听见。
婷婷小心翼翼地将脸盆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睁着一双惶然的眼睛蹲在他跟前,不安地仰视着他的脸。晕黄的灯光下,夏华一脸的倦容,神色憔悴。忽然,她瞧着了夏华额头上还在渗着血水的伤口,大吃了一惊,腾地立起身来,她一把抓住夏华的双臂,惊惶地问:
“啊!华哥,你受伤了?”
“唉!”夏华这时才从喉管里排出重重的一声叹息来,同时立起了身,说:
“没么个,在路上不小心给树撞了一下,也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你别担心。”
说过,便伸手从桌上端起脸盆,要走向对面墙边的洗脸架。婷婷一把从他手中抢过脸盆,仍放回桌面上原处,推着他重新坐回桌边的条凳上,然后卷起自己的衣袖,伸手从脸盆里的热水中捞起脸巾,痛惜地说:
“还说没什么呢!你不看还在渗着血水么?”边说边双手轻轻拧着脸巾,拧掉了一些水后,便一只手按着夏华的头,一只手拿脸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洗额头上的伤口。
这时,夏华倒变得十分温顺了。顺从地听凭婷婷摆弄擦洗。婷婷一边擦洗伤口周围的血迹,一边在嘴里细声地问他痛不痛,夏华觉得婷婷的手非常轻柔,擦着伤口处,也一点不痛,还似乎挺舒服的。故而。他反过来安慰起婷婷来了:
“真的一点也不痛,你尽管放心好了。”
擦洗了一番,婷婷又仔细地看了看伤口。伤口确实不大,破了二指宽的一处皮肉,可也没伤着骨头。她将洗脸水倒掉,然后从她的房间里拿出石三爷调配的一种专治伤痛的药粉药膏,给夏华敷上,这才松了口气。接下来,又小心问道;“去了县招生办,他们怎么说?”
“上了线,比你还高出四分呢!可是政审通不过。”
“哦,那为么个?”
“他们说是因为我的档案中家庭出身不明。”
“那,那怎么办呀?”
“怎么办?这有么个怎么办的呢?”夏华凄楚地苦笑一声,“命运注定了我在这大山里过一辈子。也好,就让我在这里过一辈子吧!”
瞧着夏华这一副凄楚的神态,婷婷心里一阵难受,止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好,伏在桌上抽泣了起来。
“别这样,好吗?婷婷,我想定了,像我这号人,原本就不该异想天开参加么个高考的,同样也不该去想着回城。其实这次也好,让我从此丢掉了幻想,回归到现实中来了。况且。我早已是孤身一人。无家无室,在哪安身原本都一样。现在想来,那次蓉姑说的话不无一定道理,他们祖孙俩能在这大山里过一辈子,我夏华又怎不能?”
夏华的话刚说完,婷婷忽然立起身,一头扎进夏华怀里,哭得更加伤心了。夏华不由自主地双手搂住她的肩膀,弄得一时竟不知所措。他那原本开始平静的心,又给婷婷搅得乱了分寸,顿感满心酸楚,说不话来。
唏嘘了好一阵,婷婷才止住哭声。她抬起头来,将一双泪光点点的眼睛望着夏华说:
“华哥,你上不了大学。我也不去了。我情愿陪着你在这大山里过一辈子,好吗?”
夏华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轻轻地推开婷婷的身子。说:
“你别说傻话了。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天,你千万不能错过它。你要知道,你妈妈,还有你哥哥。他们都在牵挂着你,盼你回去。我不需要你陪着我,我反正是没有个亲人,两个肩膀挑着一个头,随时可以走,随处可安身。走到哪就算哪,况且,将来是个么个结局,我自己也不知道,怎能拖累你。”说到这里,夏华停了一下,深情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婷婷。婷婷此刻正睁着一双泪眼,默默地倾听着他的话。他便接着又说:“你既然把我当作你的哥哥,那你就听我这个做哥哥的一句话,高高兴兴地作好准备,去上大学。”
“不!华哥,我决不离开你,你走哪,我就跟你去哪。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孤苦地沦落天涯。”婷婷说着,又哭出声来。
“唉,你呀!怎么老是说这样的傻话呢?怎能说我会沦落天涯呢?你走了以后,这里不还有石三爷,不还有蓉姑么?”
不,华哥,你……不能娶了蓉姑。你知道我的心吗?”说过,婷婷又一把搂住夏华的腰,而且搂得很紧,把个头深深地偎在夏华的心窝处,好像真的怕夏华跑到蓉姑身边去似的。
此时的夏华就这样被婷婷紧紧地搂着,心里激动得难以自己,情不自禁地双手搂紧了婷婷。他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贴得很近很近,忍不住的热泪也涌上了眼眶,滴落下来,直滴在婷婷的脸上。婷婷仰起头来,娇喘微微地轻声问道:
“华哥,你哭了?”
夏华赶紧松开手,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道:
“没,没有,我是高兴呢!”
“华哥,你答应我了?”婷婷欣喜地说。
夏华擦去自己的眼泪,又轻轻地为婷婷拭去挂在脸上的泪痕,然后坚定地说:
“不!你必须去,我不能要你留在这里,绝对不能!”
“不,华哥,我不能离开你,真的不能,求你了,你别赶我走啊!”婷婷说着,又紧紧地搂住夏华哭了起来。
“好婷婷,我感谢你对我的一片情意。说实在的。我也是舍不得与你分开的。可是,这不行。你得听我的话,高高兴兴地去上大学。我想,我总有一天会走出这大山的,到那时,我们再相聚。”夏华说完这番话后,便轻扳开婷婷的双手,拍拍她的肩,又说道:
“哟,时间不早了哩。你早些去睡吧,我好疲倦的,也想早些歇息了。去吧。婷婷。”说完,朝婷婷笑笑。返身抬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可是,婷婷却一步也没挪动,僵立着在原地,直望着夏华的背影,语气十分倔强地说:
“不!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去睡!”
夏华没奈何,只好又转回来,像哄小孩似的又拍了拍她的肩。苦笑着说:
“好婷婷,我这也算求你了。听我的话,我实在太困了,你就别烦我了,让我好好养息养息一下吧!”
看着夏华一副哀求的样子,婷婷的心软了,捂着脸,抽噎着转身跨人自己的房间。
这一个晚上,两个人谁也没有吃。婷婷更是一整夜的没合眼。她用被子蒙着头,趴在枕头上默默地饮泣,眼泪直把枕巾都洒湿了。临近天亮时,才恍恍惚惚地有些困倦,慢慢睡着。可是,自觉并没睡着好久。于迷迷糊糊中听得夏华在门边一声叫唤。她应声“呀”的翻身跃下床,然而还没听清夏华招呼她什么事,当她飞步门边,一把拉开门时,夏华却早已出了堂屋门,上了去樟木坑的路。她连忙追出堂屋门,望着夏华背影喊道:
“华哥,这么早就去樟木坑做么事呀?”
夏华转过身,打个手势说:
“我去叫蓉姑过来陪陪你,今早用不着等我吃饭了。”说完,便快步走了。
婷婷呆呆地看着他翻过山梁,好一阵子才回转身进屋。
没过多久。蓉姑真的过来了。她一进屋,见了婷婷。便说:“华哥说你不久就要走了。他要我这些日子里天天陪陪你。”
婷婷看着蓉姑,真不知说什么好。她知道这是夏华的良苦用心所在。
不过,这段日子,也亏了有蓉姑的成天陪伴说笑打闹,婷婷的心绪没十分黯淡,有时似乎还能忘掉一些忧愁。
这中间,夏华苦口婆心地一而三,再而四地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婷婷答应去上大学,但婷婷也逼着夏华答应绝不娶蓉姑为妻,一定要等她念完大学后就团聚。当然,这些话都是避开蓉姑之后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