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婷婷启程的日子,这天恰好是中秋节。上午夏华照例进山巡了一遭山林,下午婷婷说一来今天是中秋团圆节,二来明天也就要走,所以今下午就用不着进山了,准备几个菜今晚两个人好好过个团圆节。夏华欣然应允,其实他也很想多陪陪婷婷的。于是,两个人便在下午动手操办起来。婷婷从鸡棚里捉了一只鸡,交给夏华宰了。
按照九峰山的风俗,中秋晚上一家的亲人必得在自家吃团圆饭,喝团圆酒。所以。这天蓉姑只在上午的时候送来一瓶爷爷酿的红薯老窖给夏华喝。夏华进山没回,便跟婷婷说了一上午的话,而后便回了樟木坑。婷婷自去年秋来到这里,至今刚好满年。这一年里,两个姑娘虽然性格不一样,可也一直相处得如同亲姊妹。到这时,眼看着婷婷就要下山走了,两个姑娘也自然是依依难舍的。蓉姑临回樟木坑时,便跟婷婷说好了,明天清早过来和夏华一起去送婷婷下山。
是夜,圆月中天,月光溶溶,天空就像有谁拿什么把它擦亮了似的,蓝湛湛。月光从窗外照进屋子里。屋子里的一切全都披上了一层清幽的光辉,宛如白昼。
婷婷煮了四个菜,一个清蒸鸡,一个红枣酱拌蛋花,一个烧炒麂子腊肉,再一个就是鲜嫩嫩的葱花山磨茹鸡汁汤。这四个团圆菜,婷婷迎合九峰山的风俗俚语,取“事事如意”之意,也算是节日喜庆中的祝福。而且。这四个菜。还都是夏华最爱吃的。
夏华吃着,十分的高兴。席间,两个人说说笑笑,似乎也一时忘掉了即将离别的忧伤。夏华注意到。今夜婷婷是这段时日最欢喜的时候。她似乎是刻意梳妆打扮了一番,更加清丽妩媚,楚楚动人。她本来是从来酒不沾唇的,可是今晚在给夏华斟上满满一盅之后,又破天荒地第一次给自己也斟上了一小半盅儿。还神采飞扬地举起酒盅跟面对面而坐的夏华碰起杯来。夏华好不高兴的。中间,婷婷好几次被酒呛得连咳不止,喘不过气来。却还要硬充好汉,坚持着还要喝,直逗得夏华笑得前俯后仰。
饭后,夏华搬过一条板凳,坐到堂屋门边,手轻抚着趴在他跟前的大黑狗的头。饶有雅兴地赏起月来。好一阵儿后,婷婷洗涮完碗筷等餐具,也来到门边,倚着门框站在夏华背后。夏华说:“多清幽的月色哟!婷婷,你读过‘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这首古诗吗!”
“读过,这是曹植写的。”婷婷回答说。
“‘帝都高楼,月影徘徊”固然美在不尽之言中,可我在大山里一捱,度过了四个中秋,真不知怎的,我对这深幽的山林,倒还是很有些依恋呢!像今晚的这皓月明空,如姻般迷茫空蒙的山色,还有我们的这栋茅屋,还有这几条好乖的狗。感萧萧秋风,听松涛阵阵,置身于其间,还真正的令人忘掉了人生中的许多烦闷和忧怨,心旷神怡。此景此情,不啻是富有情趣的人间仙境呢!婷婷,你说呢?”
可是。婷婷却没有回答。
夏华反转脸,抬头望去,忽然感到两滴冰凉的水滴儿滴在他刚好微仰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抹,湿漉漉的!不觉细瞧,只见婷婷眼中正闪烁着点点晶莹的泪花。
“你又怎么啦?婷婷。”夏华的心不由得突地又冷了半截。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凄凄。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婷婷睁着一双泪眼,漠然远眺那迷茫空蒙的山林,忽然轻声柔缓地吟诵起宋代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来,声音婉转而悲怆,听来令人心酸痛楚。吟到伤心处时,婷婷便泣不成声了,一头趴倒在夏华的肩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夏华此时的心里,随着婷婷的吟诵和哭声,就如同打翻了一个酱油瓶,酸甜苦辣咸,全都一古脑儿给搅得翻腾出来。婷婷趴在他肩上哭,哭声阵阵撕咬着他的心。他也真想陪着婷婷大哭一场,将满腹的苦水和酸水倒出来。听凭婷婷不住声地哭,他轻轻地捏住婷婷的一只柔嫩的纤手。也无限感伤地吟起北宋词人柳永的一首“雨霖铃”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处,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更与何人说。更与何人说’啊……”婷婷接过夏华的吟诵。一句未了,哭声更高了。
夏华抚摸着婷婷的手。同样伤心的说不出话来。好一阵过后,他终于忍住了悲伤,立起身来。双手扶着婷婷的肩膀,柔声地对她说:
“好了,别哭坏了身子。明早就要启程,还是早些安歇吧!”
说完,便扶着她进屋,然后又搬回板凳,再将两扇门页合拢关上,上好闩。
可是婷婷站在屋中间,却好像没有移步进自己的房间的意思。夏华上前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笑了笑说:
“快去睡吧,听我的话,我们都不要太忧伤。分别只是暂时几年,我们总会有再团圆的日子。到那时。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欢庆一番,你说是吗?”
然而,婷婷这会儿僵在了他面前,任他催,任他连哄带劝,就是不挪步,也不说话,睁着一双噙着泪花的眼睛盯着他。
夏华又没了辙儿,干瞪着两眼。懵了。他觉察到婷婷此刻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这眼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不觉有些纳闷起来:一贯在他面前温柔若水的婷婷。这遭儿怎么啦?
“华哥,我……我……”僵持了一会儿,忽然婷婷双手一把抓过夏华的双手。复按在她的心口上。
“你怎么啦?婷婷。”夏华的一双手被婷婷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按着,凭感觉。他觉到了婷婷的心脏此刻跳得十分急促。
夏华傻了,不知婷婷她此刻吞吞吐吐地要说什么,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
婷婷也不回避。两眼炯炯地一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夏华的一双眼睛,忽然说:“华哥,我们成亲吧!”
“么个?啊!你说么个?”婷婷的话一出,夏华听了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大吃一惊,身子不由地直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不知怎的,忽然间婷婷全全地像换了个人似的。说那话时,声音虽然很轻,但听得出来,语气是十分坚定的。此刻的她,一语既出,竟一点儿腼腆忸怩之态都没有了,一双眼睛热辣辣地逼视着夏华,夏华向后退一步,她也紧逼着跨上前一步,两手紧紧地捏住夏华的双手,丝毫不肯放松。
“是的,华哥,让圆月为媒,大山作证,我俩今夜就成亲,相亲相爱一辈子。你同意吗?”
“不!婷婷,这不行,万万不行!”夏华猛地一把抽出被婷婷紧捏着的双手,又向门边倒退了一步,然后继续说,“婷婷,你千万不可鲁莽,不可一时感情冲动。这样,会毁了你的。”
可是,此刻的婷婷心意已坚,夏华退一步。她就紧逼一步,退两步,她就紧逼两步。一丝一毫不相让,跨上前,伸手死死地拽住夏华的双手不放,一字一板地说:
“华哥,你要相信我,我决非鲁莽,决非一时的感情冲动。我是下了决心的。”说着,眼里的泪花又在闪动了。“你若今夜不答应我,明天就是死,我也不离开这!”
“你,你怎能这样胡来!你……唉!”夏华的双手被婷婷死命地攥着,不知怎的,他这会儿全没了一点力气,怎么也挣不脱婷婷的双手。在婷婷两束热辣辣的眼光的逼视下,他急得上了火,竟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唉……你,今晚你本不该喝酒的……”
夏华一急上来,猛想起婷婷今晚喝了半盅酒,她原是从不会喝酒,如今这样情绪冲动,定然是酒精刺激所至。一想到这,心里便不无后悔:当时怎的就没想到阻止她!于是,他连忙改变语气对婷婷好言相告说:
“好婷婷,你先冷静一下。我知道,你是喝了点酒,有些冲动的,快坐下来,让我去泡杯浓茶给你醒醒酒。”
说过,便推着她向桌边移步。
不料,夏华想错了。婷婷全然不听他的劝告,怒目圆睁,逼向他说:
“华哥,你是要我掏出心来给你看是不?”
婷婷说了这一句,突然猛地摔开夏华的手,飞步跨向墙角落,伸手就往墙上摘取挂着的夏华的锋利匕首。